
《一局眾生相》里,組局的是老汪,反客為主的是小張,而小張的目標其實是馬哥。雖然看起來,那時候的馬哥很像一個配角,這個系列里也是最后才寫到他。
馬哥沒什么文化,話也不多,在人前總是很低調。但他是個好人。
認識他是幾年前。馬哥的原始學歷不可考,但是在歷任秘書和助理的不懈努力下,終于攢夠了去商學院念個EMBA的資格。
入學后,班級里有幾個大佬在爭班長資格,拉幫結伙地爭了半天不相上下,僵持到最后,結果竟然是一致同意推選了不顯山露水的馬哥。有個家伙很不懷好意地說選他是因為馬哥“人傻錢多”,這廝因為這話,從此就躺在我朋友圈的垃圾堆里,我從不搭理。
馬哥人不傻,被人說傻是他做人做事優(yōu)點是實在,而缺點是太實在;他錢也不算那么多,被人這么說是因為他舍得為別人不愿意花錢的事情去付出。
認識他的飯局,就是所謂“人傻錢多”的一個案例。馬哥班級有幾位外地的同學,雖然人家在當地也都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但是在上海并沒太多關系。馬哥覺得自己身為班長,在外地同學來上海上課期間,就要盡好地主之誼招待,哪怕沒有任何業(yè)務上的利益關系,所以專門組了一個飯局,還邀了老汪這個師兄。正好我認識馬哥班里的一位同學,就加上了我,而那幾位大佬,一個也沒出現。
那天很盡興,馬哥的同學也都很開心,大家天南海北的閑扯,聊著各地的風土人情和經濟現狀。老汪更是舌燦蓮花,觀點頻出,滿桌的人都覺得這個師兄不得了,馬哥也覺得倍有面子。
但他只是笑呵呵地聽,挨個捧杯敬酒,一邊當著優(yōu)秀的捧哏,一邊留意著每個人的狀況,不能吃甜品的就換上了無糖酸奶,有稍喝多的就立刻備上釅茶,不像老板倒像個辦公室主任。
馬哥席上帶著他一個很多年的兄弟,憨厚,名字叫大山,和人一樣帶著鄉(xiāng)土氣,看著比馬哥話還少。但是大山有一個特性和老汪一樣,就是兩輪酒后立馬會開始話多。我坐在他旁邊,在他話匣子打開以后,馬哥的故事也一點點講了出來。
馬哥和大山是一個村的人,來自蘇北地區(qū),當年來上海討生活,這個口音還蠻受歧視的。他們同鄉(xiāng)一起出來了十幾個,做建筑裝修,幾把泥刀鏟刀打天下。
馬哥讀書比他們多一點,能看個合同、算個數,就成了包工頭兒。混了幾年以后,剛有點積累的時候,就遇到了一個黑心無良開發(fā)商,拖欠著工程款始終不結,后來干脆找關系說他們質量有問題,還要賠償。同鄉(xiāng)們撐不下去,紛紛另投門路,只有大山,和馬哥一起涼水就著饅頭過日子,一邊兒和開發(fā)商死磕。
快到春節(jié)的時候,同鄉(xiāng)們都來催錢,馬哥就把自己積蓄都拿了出來,新提的車也賣了,結清了所有同鄉(xiāng)一年的工資。大山說:“那年春節(jié)和馬哥都回不了家啊,兩個人湊了一百塊錢,在沙縣小吃點瓶黃酒、加倆雞腿,就當年夜飯了。但也就是那個春節(jié),我覺得馬哥這人吧,可以跟一輩子。”
春暖花開時,問題總算解決了,那個開發(fā)商到處欠錢,把項目抵了賬,新接手的老板結清了馬哥的錢。那老板姓王,很欣賞馬哥品性,還給了他許多其他的項目,沒過幾年,馬哥就慢慢起來了,拿了建筑行業(yè)的資質,在業(yè)內也有了口碑,生意紅火,公司也不斷變大。
“后來有幾個同鄉(xiāng)沒混好,又回來找馬哥,全忘了當年大冬天是怎么堵著門要錢的。”大山說起來還是有點不忿,“哎,馬哥人好啊,啥也沒說都給安排了。”
這時馬哥那幾個同學正聊到了股市,老汪正端著酒杯滔滔不絕,我隱約聽到他幾句什么“股災會搞死人,但活著的從來學不會教訓”什么的。大山剛和馬哥敬完酒,我見馬哥一臉崇敬地看著老汪,情緒價值提供得非常到位,就在笑。大山坐回來,看著馬哥跟我說:“那話,以前汪總跟馬哥也說過。”

馬哥手里有點錢以后,有一天王老板跟他說可以關注一下股票。馬哥啥都不懂,但主打就是一個聽勸,他就相信王老板那幾百上千億的身家,一定不是尋常人。
公司全部流動資金,跟著王老板的軍師、一個號稱金手指的股界名人就砸進了股市,四千點、五千點……看著賬戶上的數字變戲法一樣一會兒翻個倍,一會兒加了個零,馬哥連公司都沒興趣去了,那點做工程的利潤簡直啥都不是。
我好奇地問:“那他怎么收手的?”大山說,還好他認識了汪總。
說來都是緣分,馬哥做的兩個項目,開發(fā)商出了問題,說要錢沒有,要不把建好的商場拿去抵賬。其他人都吵著必須要錢,不然就打官司。而馬哥就說了句:把人逼死也不解決問題啊,于是第一個選擇要了房。接著,有朋友介紹汪總來合作商業(yè)地產的運營,也正因此結了他人生第二個善緣。
“對了,那些死拖著的施工單位,有不少最后既沒拿到錢,也沒拿到房,慘得很啊。馬哥還是好人有好報。”大山樂呵呵地跟我喝了一個,那表情就跟他自己賺了多少似的。
我接著問:“老汪怎么救的馬哥?”大山說,應該是在一個飯局上吧,所有人的話題都離不開股市的火爆,老汪就講了改革開放很早的時候那次股災的故事。
老汪講,每個人都在瘋狂的時候,一定要讓自己離開,老子說過“反者道之動”,易經也講過物極必反。馬哥雖然不懂老子和易經,但是信得過老汪,他說自己的確有點過于興奮,晚上一直睡不好,有時半夜醒過來似乎還有點心慌。
老汪就笑著勸他:落袋才是安全。馬哥一如往常地主打一個聽勸。他的倉位從沒見過6000點,而那些見過的人包括那個金手指大師,許多人都再也沒見過了。
“王老板呢?”我問。
“虧得不多,也算及時。王老板后來還關心過馬哥,怕坑了他不好意思,馬哥說還好還好,沒啥大事。”大山哈哈大笑說,“賺了好幾倍的錢,還裝得跟虧損似的,馬哥啊也有不老實的時候。”
我沒跟他解釋,大山也不一定能理解。這是很樸素的人情世故,撫人傷處而不是撒鹽,我猜王老板應該會再給馬哥幾個好項目吧。
那一天,馬哥的故事就說到了這兒。夜深席散,馬哥安排車把幾位同學都送回了酒店,每個人還準備了上海特產伴手禮。馬哥送老汪和我到門口,每人一盒明前龍井。我其實說話不多,畢竟馬哥是主位,不能搶他風頭,而老汪的風頭我是想搶也搶不過的。而馬哥居然記得我說過的每個話題,說學到很多相見恨晚啥的,我知道是習慣性的場面客套,但真心的認可至少也占一半吧。
我很認馬哥這個朋友,雖然和他也許聊不到一處,但他的故事、他那晚的表現讓我確信,這朋友可交。

這些年和馬哥見的并不多,因為沒什么業(yè)務往來,大家的朋友交集也不多,老汪算一個。但每次見面,馬哥不是在幫人,就是在感謝幫過他的人,哪怕他純粹是當陪客聽眾的飯局,他也會真誠地照顧和感謝那些他贊賞和尊敬的前輩和老師。
在那些不多的飯局里,我逐漸補齊了馬哥的故事和現狀。
馬哥在父母因病去世后,自己也生了一場病,之后就不再奔忙了,也不那么在意事業(yè)發(fā)展和財富增長了。他把建筑裝修的公司交給了大山管理,就交代了兩件事:第一,尊重自己請來的那幾位高管,遇事不決來問自己,不要獨斷獨行;第二,現金流和風險比什么都重要,寧可少做業(yè)務,不賭利潤,不背大債。
馬哥自己平時就去參加一些商會沙龍、商學院同學會、讀書會、國學學習班之類的,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從報班兒,到做天使投資人,還有并購項目基金之類的,從大幾萬到幾百萬的錢也沒少花。他雖然啥都不太懂,但是要投錢他只遵循一個原則:看人。他會看感覺,用他自己跟我說的話講,就是“看這個人和老汪和王老板和你是不是一路人”,我們算是哪路人?我猜馬哥也說不好,其實我也說不好,大概有點老派吧。
我聽他這樣說的時候,硬是忍住了一句話沒說:“時代不一樣了,我們這樣的人在如今可真不怎么能成事啊。”
的確,馬哥投的人真沒什么成大事的,不過人品都還行,也沒遇到大騙,踩過的坑、虧掉的錢,那都是時代風云的代價。好在遇到過兩件好事。第一件,是跟對了一個投資經理,那個項目最后成功上市。第二件,是在數字貨幣的大潮流里雖然被忽悠著試了水,但是選對了比特幣。所以很多年的亂投歷史統(tǒng)算下來,虧了得有好幾千萬,但是賺得居然更多。
周圍好多人都說馬哥這個人命真的好,也有帶著酸意和惡意的人講他踩了狗屎運。老汪就講他是好人有好報。我覺得不全是命和報的事情,因為馬哥跟我講過他做對那兩件賺錢的事的原因。
他說他很多事不懂,但是有一樣東西會幫他做判斷,那就是時間。在所有跟他說并購項目的人里,他選了從業(yè)時間最長的那個老兵;在琳瑯滿目的數字貨幣里,他選了創(chuàng)設時間最長的那幾個。我覺得好人馬哥的好,底層是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一種智慧。
最近幾年,馬哥越發(fā)清閑,每天好多時間都在刷著手機玩兒。一開始他給唱歌跳舞的好看小姐姐當榜一大哥,后來覺得那些田間地頭其貌不揚的歌手更需要自己的資助,再后來聽到了幾位講經濟、講人生、講國學的博主,覺得驚為天人。我和老汪都看過,都笑著罵他,說你有那錢還不如打賞給我們呢。
馬哥很憨厚地說:“他們跟你倆是不能比,但是老百姓更聽得懂他們講的不是嘛,再說人家講得就算不全對,但也總是在勸人向善么。”
接著馬哥就認識了那些網紅背后的公司老板。有一個老板還挺年輕的,特別聰明,對網絡流量那一門生意門清,馬哥就跟人說愿意投錢一起搞。簽協(xié)議的時候,馬哥就提了兩條要求。
第一,他不懂也不會管經營的事兒,但是他說不能干的事兒一定要聽他的。入股沒倆禮拜,就讓小伙子去把稅補上,小伙子不情不愿地聽了,覺得錢還沒咋捂熱呢。結果兩個月后出現了大網紅被查的新聞,一場行業(yè)稅收檢查猛烈展開,從此小伙子算是徹底服了馬哥。
至于第二個要求,馬哥說有好看的妹子和能侃的老師,他偶爾要帶出去社交社交,沒啥歪心思,就是你馬哥也喜歡充個門面長長臉。
《一局眾生相》那餐飯后,好像我也沒再見過馬哥。今天這一篇兒,就算給那局飯收個尾,該說的人都說到了。最后沒別的,祝馬哥好人一生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