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林是老林的兒子。
在一些沙龍或論壇活動上,有熟悉他的人朝他招手,一叫“小林”,這個西裝領帶工工整整的小伙兒總是小快步地過來,對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是一通點頭致意,臉上帶著商務禮儀的微笑,說話語調也是客氣謙恭。所以常被人誤以為是鄰邦人士。
那個時候的小林是他爹企業里的一名工程師。不過我聽說他剛從國外讀完碩士回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是相當標準的紈绔公子哥兒造型,大金鏈子陀飛輪,跑車開門倆翅膀,身邊好幾個家世背景差不多的哥們兒姐們兒,天天去一個個網紅店拍照打卡的,夜夜笙歌,今兒三亞明兒日韓,就和咱們在影視劇里看的那些二世祖一個德性。
好在他的精密儀器專業倒是實打實讀完的,也沒在國外沾染什么不良習氣,回來以后也就是瞎玩兒,不惹事,也不亂交男女朋友,說到底不能算什么問題青年。但是老林覺得他很成問題。
老林比老汪馬哥他們都大,搞自動化機床設備流水線啥的,江浙滬地區三家工廠,客戶都是大型車企和精密制造業的大集團。照理說,老林和干商業地產的老汪、房地產建設的馬哥沒啥交集,巧在大佬王總是他們共同的朋友,更巧的是,老林年輕時也在地方政府待過,和老汪有不少共同語言以及相同的英雄所見,酒量也相差不多。一來二去,這哥兒幾個也成了酒搭子。
我第一次在飯局見老林的時候,老林就帶著小林,土西裝的爹帶著襯衫繡花的兒子,不過看得出小林的打扮已經是盡量收斂了。進門時老林正逼著小林叫人呢:“這是王叔叔,汪叔叔,這是李叔叔……”小林一臉不情愿,但也拗不過,后來才知道他憋著問他爸要旅費呢,才這么配合參加商務聚餐。
等到我這兒的時候,老汪剛給老林介紹完我,老林就又讓小林叫劉叔叔。那會兒我也還有幾分年輕勁兒呢,趕忙說:“要不各論各的吧,我稱您林哥,小林也管我叫哥就行。”
那天在座的以前輩居多,我就很自覺地往門口位置捎了捎。小林喊了聲劉哥,一屁股就坐在我旁邊。看得出來,離老林越遠,他就越自在。他摘耳機的時候,我依稀聽到句“溜出時代銀行的后門,撕開夜幕和喑啞的平原”,就和他開玩笑說:“你也看你爸是坐在云端抽煙的感覺嗎?”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說:“哥,你這歲數也聽萬能青年旅店?”我也沖他一瞪眼,笑罵道:“怎么說話呢?我那末歲數了?”
我倆哈哈一笑,也沒管桌上其他人,悄悄就碰了一杯。那頭老林瞥了一眼,似乎有些不解我倆咋能聊上的,隨即也笑了,隔著大圓桌沖我點了點頭。

和小林聊了一陣,才發現他其實對很多事兒都不是不明白,包括企業經營管理也去上過選修課。我說那你干嘛每天胡混瞎玩,去你爸企業唄,他就你一個孩子,將來早晚要接班的啊。
小林說沒意思,那企業幾十年了就那樣,管理都是老一套,客戶也就是那么老一批,現在很多企業都在搞柔性生產,但就是因為市場不確定也有風險,老林一直很猶豫,至于管理干部們就更是不愿意改變了,畢竟在舒適區待著太久了。
我挺驚訝他年紀輕輕,看起來不著調的樣子,卻還會注意到這些市場信息。我想了想,跟他說了一個故事——
艾科卡去克萊斯勒的時候,這個龐然大物都有點積重難返日暮西山的感覺了,換了幾任總裁都雄心勃勃地想改革,卻也都擺不平老團隊。
所以艾科卡第一次開會,是對所有管理層表示了衷心的感謝,然后帶著學習的態度去一個個部門,并沒有上趕著搞什么大刀闊斧的動作。等調研完了,再去一個個做懇談交流,從細節的微調開始,最后完成了整體改造。
克萊斯勒是怎樣一步步變成巨頭的,那個過程艾科卡可沒在,那其中雖然也埋下了引發當下困境的隱患,但更多的還是經驗和價值。
小林眨巴了兩下眼睛,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劉哥,你是說不了解就沒有發言權?”
“嗯呢,走一個。”
老林在打圈兒敬酒的時候,走到我這兒,有點驚訝我和小林表現出來的熟絡。他說難得這小子能跟這圈兒里誰嘮上,以后我在外面講課或者有什么沙龍之類的千萬把他帶上。
老林說:“家里人跟他說啥,他都擰著,只有外邊兒人跟他說,還能客觀一點兒聽。”小林這次沒跟他爸梗脖子,嬉皮笑臉說:“好啦好啦,您說的我也聽。來,敬您敬您,等我北歐看完極光回來就去上班兒。”
“啥?北歐?啥時候?……”
“下周下周……您別吹胡子瞪眼……不花多少錢……”
“一天到晚能有個正形沒有……”
“很快很快,很快就有……”
那場飯局之后一個月,小林主動報名來我的成長營。那時我營里都是企業中層,也有青年高潛人才,總之都是職場人,我也不知道這么個二代會不會搞出啥幺蛾子來。

他第一次出場,就是前面說的那個日企干部的造型以及做派,之后五六年一直都是。他當時很認真地給其他同學做自我介紹,某某儀器企業的技術部經理助理,就是個技術員,還請大家多多關照啥的,我看著都愣了。
他打車來的,和同學交流討論時話里話外一點也不露富,午餐盒飯也是吃嘛嘛香。
我問他:“咋就這么基因突變了?”
小林笑著回答:“上班兒么,就得跟周圍人混成一般樣子,不然怎么了解真實情況呢。我跟我爸說,除了必要那幾個人,暫時跟誰都別說我身份,也不讓他們傳出去。電視劇里不都是這么演的嘛。”
我瞪他一眼說:“喲,要不要再給你加上微服太子爺的情感戲碼?”
小林忙擺著手說:“不能不能,忙都忙不過來,要搞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整個課程中,他最感興趣的就是管理溝通和戰略轉型。課后還隔三岔五地通過微信打電話,一會兒問和資深財務總監怎么聊,一會兒給我看他新弄的數據采集報表,問我有啥意見,一會兒問我怎么判斷年輕人的學習成長性,還有人品。我說你這又是搞定老臣,又是策劃新業務,還琢磨上搭自己未來的班子啦,野心不小啊。
小林很認真地回答說:“不是你說的‘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啥的嘛,寧可做了準備沒遇見事兒,也不能遇見事兒了沒準備。”
后來他提問的頻率一點點降低了,見面也越來越少,說是沉浸下去了就發現到處是事兒,而他就像個精力旺盛的好奇寶寶,啥板塊的活兒都愿意去摻和一腳。
我還以為他最喜歡的應該是商務酒局應酬那些,而他說那是最累的,他開始體會老林這么多年的不容易了。他最舒心的是開技術討論會的時候,單純作為工程師,只動腦子,不動心眼,身體雖然辛苦,精神卻很愉悅。

再見老林、小林是第二年的年會,小林一直跟著老林身邊,那個影視劇本應該早就不演了。我沒想到小林仍只是總裁助理,也并沒有分管任何一個板塊。但是從他和高管們之間的說話方式可以看出來,都是完全對等的對話,彼此都有尊重,但也都能直言。這其實是老板和核心團隊之間最好的相處狀態。
小林的成長應該是很讓老林高興的,因為他看小林的眼神里威嚴最多只有五分,而認可和欣慰我遠遠都能看得出來。當然更讓老林高興的,還是企業超預期地實現了利潤目標,盡管貿易戰引發了材料供應以及外部技術合作等方面的各種不利因素,但是國內新能源車崛起和制造業的迭代升級卻帶來了大量訂單,企業還是達成了歷史上的業績新高。
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想到,那是最后的輝煌。
先是不可抗力帶來的生產銷售的斷檔和波動。如果說那些損失還是短期突發事件的話,那么然后汽車和家電行業的市場滑坡所一路波及的,就是中長期的趨勢問題了。
而最困擾的問題是應收賬款。前些年新增的業務幾乎全部遇上了賬期不斷拖延的問題,給公司現金流帶來了極大的危機,全靠以前國企的業務撐著,但是那一塊也在不斷地萎縮中。
就在一片風雨飄搖里,小林接班了,出任公司總經理,負責全面管理。老林還是董事長,但是他已經沒有精力再管具體工作了,他的全部精神都在北上南下地打點和用盡所有的關系,不是找資金,就是找不差資金的項目方。
老林的工作進展狀況,決定了小林的日子是怎么過的。老林不順,或者沒消息,小林就像個救火隊員,哪里有火就撲到哪里,又像“十個面鍋五個蓋”的廚子,純拼手速。而老林帶回好消息的時候,小林說他只想睡覺。我問他那幾個二世祖呢,不一起玩兒了?小林說幾年前就聯系少了,偶爾聚聚,但也都不瘋了。現在嘛,有倆依然光鮮,有倆比他還苦逼,還有倆壓根兒就跑國外去了,一個是出去生活的,一個是出去躲債的。小林說他那幾萬的滑雪板幾十萬的自行車,上邊的灰都厚厚的了。
“電視劇里的二代接班,只要不自己作死,那都是輕輕松松好日子過不完。要是男主角的話,企業一定是再上層樓的嘛。可我這么努力,咋就這么悲催呢?這是啥劇本啊?”酒后的小林滿臉通紅,自謔地看著我說。
那是成長營老學員的聚會。我的學生、那些職場人們后來都知道了小林是個二代,等他們嚷嚷著要吃大戶的時候,小林已經忙成狗了。今天聚會的前半場,大伙兒都在紛紛控訴自家老板的無良,什么考核就是倒逼無償加班啦,什么又克扣提成、裁員降薪啦,什么朝令夕改想一出是一出啦。等到小林一到,剛開始大家還在起哄要他買單買好酒啥的,后來聊著聊著都沉默了。
因為他們吐槽的這幾件事兒,小林都在干。
但是小林說著改變考核和提成方法的無奈,說著人員精簡的必要性,還說著他也是經常剛說完的事就推翻改變,因為內部外部情勢都不斷發生著計劃以外的變化。職場人們也開始明白了一些作為老板的苦衷,雖然我看得出來一多半的人還是不以為然的,只是不好意思去diss小林。
散場的時候,小林還是打車走的。等車的時候,他說:“和他們聊天,喝完酒,其實也挺釋放的。”
我看著他剛三十出頭卻已有不少滄桑感的臉,有些擔心地問:“那攤事兒還能應付?”
他突然笑了笑,說:“放心吧劉哥,倒不了。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你說干企業究竟最重要的目標是什么?”
答案應該有很多,我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這時他的車到了,小林拉開車門,回頭跟我說了句:
“不下牌桌。”
那一刻的腔調,竟有幾分老林老汪的風采。
簡介:財經管理作家,著有《像經營企業一樣經營自己》《職場經濟學》和《史上職場風云錄》。
聲明:本文人名均屬虛構,認識的人千萬不要自行對號入座。飯局故事也是無數飯局中的情景拼盤,細節雖然完全真實,而整體并無此異常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