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東平原的厚重土地上,鹿邑這座古城,因是道家始祖老子故里而浸潤著獨特的哲學(xué)氣息。這里的人們將一種干脆利落、痛快淋漓的處世風格,凝練為一個生動的地方詞匯——“朗利”。它既在酒桌上回響,也在辦事時閃光,更在古老的智慧中找到遙遠的回聲。
一杯酒,一件事
在鹿邑,酒桌上的“朗利”,是一種帶著豪爽氣的尊重。它意味著舉杯爽快,一飲而盡,杯底干凈,絕不扭捏“養(yǎng)魚”。這并非簡單的魯莽,而是在特定場合下,以極致效率完成“飲酒”這一社交儀式的坦誠與熱忱。由酒及人,辦事“朗利地很”,則是更高的贊譽。它形容一個人做事如快刀斬亂麻,不僅迅速果斷,更能處理得穩(wěn)妥、徹底、漂亮,不留尾巴與隱患。從杯酒到世事,“朗利”的核心,是一種不拖泥帶水、專注于目標并全力達成的高效與篤定。
靜水深流,動若新生
這種充滿生命力的民間智慧,恰與鹿邑最深邃的文化根脈——《道德經(jīng)》的哲學(xué)遙相呼應(yīng)。老子在第十五章中描繪的“善為道者”境界,正是“朗利”的最高注解:“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
真正的“朗利”,絕非頭腦發(fā)熱的沖動。它首先要求“靜之徐清”——在紛繁復(fù)雜的局面(濁)中沉靜下來,讓心緒與思路變得明澈,看清本質(zhì)。這即是“謀定”。而后才是“動之徐生”——在安定中敏銳捕捉生機,順勢而為,果斷行動。這一靜一動,先辨后行,去除所有猶豫與雜念的干擾,行動自然干脆利落,結(jié)果自然水到渠成。鹿邑人辦事的“快、穩(wěn)、徹底”,正暗合了這“靜水深流,動若新生”的天道韻律。
知止有度,去甚去泰
然而,無論是飲酒還是行事,鹿邑人所崇尚的“朗利”,其邊界與尺度,早已被先賢的箴言所劃定。據(jù)說孔子曾至此問禮于老子,兩位東方智者思想的交融,也點化了關(guān)于“度”的智慧。儒家講“唯酒無量,不及亂”,道家則倡“去甚,去奢,去泰”“知止可以不殆”。
這意味著,真正的“朗利”,內(nèi)建著“知止”的智慧。喝酒可以爽快“朗利”,但絕不貪杯至亂性失態(tài);辦事可以果斷“朗利”,但絕不冒進逾越規(guī)律。它是在清醒認知邊界后的精準發(fā)力,是遠離極端與過度的從容中道。享受過程之酣暢,亦明悉界限之所在,這便從技藝升華為智慧,避免了“朗利”滑向草率與危險。
這種融于生活的哲學(xué),其來有自。上世紀末,在老子故里太清宮旁隱山遺址附近,考古學(xué)家發(fā)掘出的商周大墓“長子口”,出土了數(shù)量驚人的青銅禮器與酒器。爵、角、觚、尊……品類之繁盛,昭示著這片土地在三千年前,便因糧粟豐饒而釀酒風行,禮樂文明與酒香一同綿延。鹿邑人與酒為伴的歷史如此悠長,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將對天道的體悟、對禮節(jié)的尊重、對性情的把控,都淬煉進了這一杯酒、一種叫“朗利”的風格之中。
故而,鹿邑人的“朗利”,遠不止是方言俚語。它是世俗生活的熱情,是處世哲學(xué)的踐行,是歷史血脈的流淌。在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里,在事務(wù)解決的干凈漂亮中,一方水土的人們,用一種最生動的方式,傳承并演繹著“靜之徐清,動之徐生”的古老智慧,并時刻以“知止不殆”校準著它的方向。這或許正是文化最鮮活的模樣:它不在高高的廟堂之上,而在百姓舉杯共飲、待人接物的分寸與溫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