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東平原腹地,鹿邑人處理爭執(zhí)有一種獨特的智慧——它不叫“打”,也不叫“撞”,而叫做“扛”。當(dāng)拌嘴的聲調(diào)漸高,道理在語言中擰成了死結(jié),眼看就要滑向不可收拾的境地時,“扛”便出現(xiàn)了。這不是暴力的開始,而恰恰是暴力的緩沖與替代;它不是沖動的爆發(fā),而是克制下的最后警示。
“扛”是極有分寸的身體語言。兩人對峙,向前一步,側(cè)過身子,用肩膀?qū)χ绨?,不輕不重地“扛”上幾下。沒有拳腳相加的兇狠,也沒有推搡踢打的傷害。這動作帶著怒意,卻又收斂著力道;它表達(dá)了“我忍不了了”的抗議,同時又明白無誤地劃下了一道底線:我就到此為止,并不真想傷你。 這微妙的一步,是從“文爭”到“武斗”之間那道關(guān)鍵的緩沖地帶。
于是,在鄉(xiāng)間的巷口或地頭,常能聽見這樣的對話:
調(diào)解人聞聲而來,一方率先告狀:“他扛我!”
另一方立刻反駁:“是他先扛我的!”
而見多識廣的調(diào)解人,往往擺擺手,語氣里帶著了然與安撫:“咳,遠(yuǎn)親不如近鄰,就扛了那么一下,不算啥。算啦算啦,看我面子,都少說兩句。”
在調(diào)解人眼中,“扛”根本不算打架。它只是一種升級了的“吵嘴”,是情緒頂?shù)胶韲悼跁r,一個安全的氣閥。它讓怒火有了一個不至于產(chǎn)生破壞性的出口,也讓對方和旁觀者都清晰地接收到“我已退無可退”的信號。這信號本身,就是一種祈求回旋的默契。
因此,鹿邑人的“扛”,本質(zhì)上是一種以進(jìn)為退的生存智慧。它是“硬剛”之前悠長而沉重的前奏,其目的恰是為了避免真正的“硬剛”。它仿佛在說:“你看,我本可以更激烈,但我選擇了克制。你呢?”這是一種留給對方、也留給自己的臺階。
這種民間智慧,與最樸素的治理哲學(xué)相通。真正高明的化解之道,絕非在“扛”起來之后才介入。理想的狀態(tài),是連拌嘴的苗頭都及早掐滅,在矛盾剛剛滋生、彼此僅是一個不悅的眼神時,就有公允的第三人嗅到氣息,主動上前說和。這正如基層治理中那句樸實而深刻的話:“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zhèn)。” 所有巨大的沖突,追溯源頭,往往都始于一次未被正視的“扛”,甚或一句沒能妥善處理的“吵”。管理的藝術(shù),在于聽見沉默的序曲,而非等到高潮的轟鳴。
鹿邑人不僅懂得在底線處亮劍,在技藝上不斷進(jìn)步求得自信,更在復(fù)雜的人際摩擦中,掌握了一種充滿張力與分寸感的生存語法?!翱浮保@門在爭執(zhí)邊緣行走的藝術(shù),保衛(wèi)的不僅僅是當(dāng)下的和氣,更是一種讓社群能在漫長歲月里,既保持活力又不致瓦解的、深遠(yuǎn)的生機(j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