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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水墨藝術的百年發展中，黃賓虹與顧強先雖分屬不同世代，卻因藝術淵源與創作追求形成跨越時空的對話：顧強先曾就讀於上海新華藝專，黃賓虹時為該校客座教授，師承脈絡的隱性連接，讓二人在「黑山水」創作中既存傳承延續，又見個性開拓。黃賓虹的《黃山湯口》作於1955年，是其九十二歲絕筆的巨制，凝萃了一生「渾厚華滋」的墨法追求；顧強先的《巖峰層巒》誕生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尺幅138cm×34cm（四尺對開條幅），是其融會石濤筆意、開拓個人面貌的黑山水經典。兩幅作品皆以濃墨立骨，卻在筆墨語言、意境營造與審美取向中展現出同途殊歸的藝術風貌，共同構建了當代水墨「守正創新」的美學範式。
黃賓虹的《黃山湯口》是其「五墨六彩」理論的極致實踐。全畫縱171厘米、橫96厘米，以大幅立軸的形制鋪陳黃山雲海巖峰的雄渾氣象。畫家採用「層層積墨」之法，從淡墨起筆，依次疊加濃墨、焦墨，反復皴擦點染，使墨色在重疊中生出層次變化——近處巖石以焦墨勾斫肌理，筆痕隱於墨暈之間；中景峰巒以濃墨積染，墨色沉澱如鐵；遠山則融於淡墨氤氳，與雲氣交織成虛實相生的層次。黃賓虹曾言「墨須有光彩，華滋潤澤，方能入妙」，《黃山湯口》中，墨色雖濃卻不滯澀，黑墨團中見筆痕，混沌處藏筋骨，如歷經歲月洗禮的蒼山，渾厚中透著靈動，將傳統積墨法推向了「渾茫一氣」的化境。這種墨法不僅是對黃山自然景觀的寫照，更是畫家「道器合一」藝術思想的體現——墨色的層疊對應著山川的脈絡，也對應著中國傳統哲學中「虛實相生」「天人合一」的宇宙觀。
顧強先的《巖峰層巒》則在繼承黃賓虹積墨法的基礎上，融入石濤「潑墨為山」的縱逸與自我「形意合一」的主張，開創出「破墨生境」的個人語言。這幅138cm×34cm的條幅作品，雖尺幅遠遜於《黃山湯口》，卻以精巧構制營造出層巒疊嶂的深邃感：畫面捨棄設色，專以焦、濃、重、淡、清五墨交織構景，近巖以焦墨短線勾勒肌理，筆鋒銳利如刀刻；中景層巒以濃墨潑灑而後積染，墨色在暈散中保留筆觸的動態；遠峰則以淡墨破之，與留白的雲氣相融，形成「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節奏。顧強先對墨法的處理更強調「活」——他不刻意追求墨色的厚重堆疊，而是以潑墨與積墨交替，在墨色的碰撞中營造層巒的立體感。如畫中主峰處，濃墨潑灑後以淡墨破暈，邊緣暈散如雲霧繚繞，既保留了墨色的張力，又避免了積墨過重的悶塞感。這種「破墨」手法，既源於石濤「筆墨當隨時代」的創新精神，亦隱現著黃賓虹墨法啟蒙的影響，更體現了顧強先對「形意平衡」的追求——墨色的變化服從於物象的形質，更服從於意境的營造，讓黑山水在厚重之外多了一份靈動詩性。
《黃山湯口》的意境營造根植於黃賓虹「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積澱，是「山川載道」的審美體現。畫家一生數十次遊歷黃山，對黃山的巖壑、雲氣、草木了然於心，卻不執著於具象描摹，而是將山川精氣內化為筆墨語言。畫面中，主峰巍峨聳立，雲氣繚繞其間，溪流隱於巖縫，雖不見人物，卻處處透著「人化自然」的氣息——黃山不再是單純的自然景觀，而是畫家精神世界的投射，是中國傳統文人「澄懷觀道」的載體。黃賓虹晚年視力衰退，卻能於模糊中捕捉山川的「內美」，《黃山湯口》的渾茫意境，正是他「不似之似」藝術主張的體現：捨棄細節的雕琢，追求精神的契合，讓畫面在混沌中顯現山川的氣質與韻味。這種意境，是對傳統山水「可望、可居、可遊」審美理想的昇華，更是畫家一生藝術修為的結晶，如陳師曾所言「文人畫之要素，不在畫裡考究藝術上之功夫，必須在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黃山湯口》的意境，恰是畫外之思與畫內之筆的完美融合。
顧強先的《巖峰層巒》則轉向「心象寫生」，將客觀山川轉化為主觀心境的表達。這幅138cm×34cm的條幅作品，以狹長畫面強化了層巒的縱深感，畫中的層巒並非對某一具體山川的描摹，而是畫家數十年遊歷名山大川後，對山水意象的提煉與重塑。顧強先早年受教於上海新華藝專，黃賓虹的「山川內美」論對其影響深遠，他繼承了師輩「不執著於形」的審美主張，卻打破了傳統山水的「三遠法」規範，以塊面的對比替代線條的引導，讓觀者的視線在濃淡交替的墨色中流轉，體驗「步步移，面面看」的觀賞趣味。畫中厚重的巖峰是對自然力量的敬畏，流動的雲氣是對自由精神的嚮往，留白的虛處則藏著「意在筆先」的審美張力。不同於黃賓虹《黃山湯口》的「渾茫浩大」，《巖峰層巒》的意境更顯「清逸深邃」：黑墨團中留白作溪流、雲氣，寥寥數筆便破開畫面的悶塞，讓厚重的墨色生出靈動之氣，如詩人臨風吟誦，於蒼茫中見細膩，於沉靜中藏跳動。這種意境，是當代文人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新詮釋，既守住了傳統山水的詩性內核，又賦予其現代審美的質感。
黃賓虹的《黃山湯口》是對傳統水墨的集大成式總結。他一生浸淫於新安畫派、黃山畫派的藝術傳統，研習董源、巨然、倪瓚諸家筆墨，最終融會貫通，形成「黑、密、厚、重」的個人風格。《黃山湯口》中，既可見董源、巨然的披麻皴痕跡，又可見倪瓚的簡淡意境，更融入了新安畫派的蒼涼質樸。這種集大成，並非簡單的技法堆砌，而是對傳統審美精神的繼承與昇華——黃賓虹以「內美」為核心，將傳統筆墨的形式語言轉化為表達山川氣質的載體，讓水墨藝術回歸到「道」的層面。作為上海新華藝專的客座教授，他的藝術思想潛移默化影響著後學，顧強先的創作便與這份傳承息息相關。《黃山湯口》作為其絕筆之作，不僅是個人藝術生涯的總結，更是對中國傳統山水畫發展的梳理與展望，為後世水墨探索樹立了「守正」的標桿。
顧強先的《巖峰層巒》則在傳承基礎上實現了「創新拓展」。他繼承黃賓虹的墨法精髓與「山川內美」論，卻不囿於「渾厚華滋」的審美定式，而是融入現代審美的構圖理念與個人對山水的獨特體悟。這幅138cm×34cm的條幅作品，在狹長空間中展現出疏密有致的節奏感，墨色的塊面對比、虛實的節奏變化，暗合現代繪畫的形式美學；而「形意合一」的主張，則讓筆墨脫離了單純的技法層面，成為表達內心情感的工具。顧強先曾言「傳統是根，創新是葉，根深方能葉茂」，《巖峰層巒》正是這一理念的實踐：他以石濤的創新精神為引，以黃賓虹的墨法為基，最終開拓出屬於當代的黑山水語言。這種拓展，不是對傳統的背離，而是對傳統的活化——讓古老的水墨藝術在當代語境中煥發新的生命力，也為後學指明了「創新」的方向。
黃賓虹的《黃山湯口》與顧強先的《巖峰層巒》，雖誕生於不同時代、尺幅相異，卻因師承淵源與藝術追求，如同一對跨越時空的雙生花，綻放在中國水墨藝術的園地中。前者以「積墨成山」的渾厚，詮釋了傳統山水「山川載道」的審美深度；後者以「破墨生境」的靈動，展現了當代水墨「心象寫生」的創新活力。二者皆以黑墨立骨，卻在筆墨語言與意境營造中走出了不同的道路，共同見證了中國水墨藝術「守正創新」的發展脈絡。
從黃賓虹到顧強先，黑山水的探索從未止步。《黃山湯口》的渾茫浩大，是傳統審美的頂峰；《巖峰層巒》的清逸深邃，是當代創新的嘗試。二者的對讀，不僅是兩位藝術家個性風貌的比較，更是中國水墨藝術從傳統走向當代的縮影——唯有扎根傳統，方能開拓未來；唯有融會心源，方能讓墨色生輝。這兩幅作品，如同一座座標，標定著水墨藝術的過去與未來，也啟示著後學：筆墨當隨時代，而藝術的精神永恆。
2025-12-13大豐墨丁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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