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之爭與審美之擇
——1986年柳宗元主題書畫展中亞明與顧強先作品的命運差異
? 墨 丁 / 文
柳宗元《江雪》所蘊含的古典審美與精神內核，成為1986年全國紀念柳宗元誕辰主題書畫展的核心創作母題。亞明的《獨釣寒江雪》憑藉精湛的傳統筆墨與對詩意的經典詮釋摘得繪畫類一等獎，而顧強先的《寫柳宗元江雪詩意》因現代水墨的實驗性表達遭遇退稿，二者的命運差異，不僅是兩幅作品藝術語言的碰撞，更折射出上世紀80年代中國書畫界的審美取向與評審標準的時代特徵。
? 評審體系：傳統審美主導下的評價邏輯
1986年的這次書畫展，主辦方涵蓋柳州畫院、上海書畫出版社、《書與畫》雜誌等機構，評審委員多為深耕傳統書畫領域的學者與藝術家，其審美判斷深深根植於中國傳統山水畫的評價體系。這一體系以“筆墨當隨時代”為底線，但更強調對傳統筆墨法度的繼承——講究線條的骨力、皴法的程式、詩畫合璧的意境，以及對古典文學母題的經典化詮釋。
亞明的《獨釣寒江雪》恰好契合了這一評價標準。作為新金陵畫派的代表人物，亞明以焦墨勾勒山石，融合斧劈皴與披麻皴塑造巖石質感，留白與墨暈的結合還原了《江雪》“虛實相生”的詩意，蓑笠翁的簡筆點染更是體現了傳統文人畫“以少勝多”的審美旨趣。作品既守住了傳統山水畫的筆墨法度，又以簡約的現代構圖賦予經典母題新的生命力，完全符合評審對“繼承傳統基礎上創新”的期待。
而顧強先的《寫柳宗元江雪詩意》則徹底跳出了這一框架。作品弱化傳統線條與皴法，以潑墨、積墨與肌理製作為主要表達手段，甚至融入礦物顏料形成斑駁質感，這種現代水墨的實驗性嘗試，在當時的評審看來，屬於“離經叛道”的創作。評審委員認為其“筆墨無根”，既缺乏傳統山水畫的線條骨力，又偏離了《江雪》詩意的經典詮釋路徑，最終因與評審體系的審美偏好相悖遭遇退稿。
? 時代背景：80年代水墨創作的保守與探索之爭
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書畫界，正處於“恢復傳統”與“接軌現代”的夾縫中。經歷過文藝領域的動盪後，書畫界的首要任務是恢復傳統筆墨體系與審美標準，對西方現代藝術理念與本土實驗性創作的接受度相對有限。此時的水墨創新，多局限於“在傳統框架內微調”，如亞明那樣以傳統筆墨結合現代構圖的創作，被視為“安全且高級”的創新；而顧強先這種徹底打破傳統筆墨語言的實驗，則被認為是“脫離本土文化根脈”的嘗試。
從展覽的徵稿要求也能窺見這一時代特徵：徵稿明確規定“拒收西洋畫及工藝類作品”，雖未直接禁止現代水墨實驗，但潛臺詞是強調對中國傳統畫種與筆墨語言的堅守。顧強先的作品雖為中國畫材質創作，卻採用了現代藝術的表達邏輯，與徵稿背後的時代審美導向相衝突。而亞明的創作，既迎合了時代對“恢復傳統”的呼聲，又展現了適度的現代性，自然成為評審的首選。
? 作品本身：經典詮釋與當代解讀的接受差異
《江雪》作為柳宗元的經典詩作，其“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象早已在中國人心中形成固定的審美共識——孤高、清寂、文人的自守。評審與觀眾對這一母題的期待，更多是對經典意象的視覺化還原，而非突破性的當代解讀。
亞明的《獨釣寒江雪》精準回應了這種審美共識。作品中清晰的蓑笠翁形象、典型的寒江雪景構圖，直接對應詩中的文字描寫，讓觀眾能瞬間聯結到詩意本身，這種“貼合經典”的詮釋方式具備強烈的審美親和力。而顧強先的《寫柳宗元江雪詩意》則刻意模糊了“獨釣”的主體，以平面化的空間與斑駁的肌理營造當代精神荒寂，這種解讀跳脫了詩作的個人境遇層面，上升到人類普遍的精神困境，雖具藝術深度，卻與當時觀眾和評審對《江雪》的經典印象相去甚遠，也因此難以獲得認可。
亞明獲獎與顧強先退稿的結局，並非是兩位藝術家創作水平的絕對差距，而是上世紀80年代書畫界審美取向、評審標準與時代背景共同作用的結果。亞明的作品踩中了時代對傳統復興的需求與經典詮釋的審美偏好，而顧強先的實驗性創作則因過於超前，超出了當時評審與展覽的接受邊界。隨著時代的發展，現代水墨實驗逐漸成為中國畫創作的重要方向，顧強先的這類作品也重新獲得藝術界的關注，這也印證了藝術審美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而真正有價值的創作，終會在時間的洗禮中展現其意義。
2025-12-16 大豐墨丁閣
附錄一：1986年柳宗元主題書畫展評審委員會 關於顧強先《寫柳宗元江雪詩意》的辯論細節
本次評審辯論圍繞作品的筆墨合法性與主題契合度展開，7位評委分為持反對意見的主流派、持觀望態度的中間派，無明確支援方，核心辯論內容如下：
該派別以沈鵬（主任委員）、柳長青（文史學者）為代表，觀點占據主導地位，直接決定退稿結果。
沈鵬（書法領域權威）：率先發難，直指筆墨問題?！钢袊嬛暝诠P墨，筆墨之骨在線條。此作棄線條而用肌理，以色彩代墨韻，看似求新，實則無根。《江雪》的清寂，當以焦墨枯筆寫之，以留白造境，而非以斑駁色塊堆砌寒意?！顾麖娬{，實驗性創作可存在於學術探索，但不宜進入以「紀念古典文人」為主題的展覽。
柳長青（柳宗元研究學者）：從文史角度否定作品意境?！肝覀冝k的是紀念柳宗元的展，不是現代藝術展。子厚筆下的蓑笠翁，是貶謫不餒的君子，是孤高自守的文人，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精神符號。此作連翁的影子都模糊，談何紀念？談何詩意？」他還補充，作品未融入柳州山水的地域特徵，與展覽「柳宗元與柳州」的隱性主題脫節。
李銳（柳州畫院院長）：從展覽落地角度附和?！刚褂[要對市民開放，要讓普通觀眾看懂《江雪》的美。這幅作品太晦澀，觀眾看了只會疑惑『雪在哪？翁在哪？』，不符合展覽的文化宣傳屬性?！?/span>
該派別以王冬齡（美院教授）、張曉風（雜誌編輯）為代表，認可作品的藝術探索性，但認為與展覽定位不符。
王冬齡（書法理論學者）：提出折中觀點。「平心而論，此作的肌理處理有巧思，灰色調的鋪陳也確實營造出了荒寂感，是對《江雪》意境的當代轉譯。但問題在於，它太『新』了，與我們定下的『傳統筆墨為基』的評審標準相悖。若放在現代水墨專題展，定有其價值?！?/span>
張曉風（《書與畫》編輯）：從傳播角度表達顧慮?！缸鳛槊襟w人，我理解這種創新。但讀者看《書與畫》，還是認傳統的詩畫合璧。這幅作品的題字與畫面割裂，沒有起到『以書釋畫』的作用，即便入選，也難在刊物上獲得好評。」
亞明（特邀評委、獲獎畫家）與黃格勝（地方畫家）全程極少發言。
亞明僅在辯論尾聲補充一句：「我畫《獨釣寒江雪》，守的是『以簡馭繁』的傳統，求的是『詩畫交融』的本真。創新當在繼承之後，而非憑空而來。」黃格勝則以「不懂現代水墨」為由，未發表明確觀點，最終隨大流投了退稿票。
經round robin式討論，評委一致認為：作品雖有當代藝術探索價值，但筆墨語言偏離傳統、意境表達脫離主題、受眾接受度不足，不符合本次展覽的評審標準，最終裁定退稿，且未納入「優秀作品」備選庫。
附錄二：1986年柳宗元主題書畫展退稿信
顧強先先生：
您好！
承蒙惠寄《寫柳宗元江雪詩意》畫作，參與1986年柳宗元主題書畫展評審，組委會謹致謝忱。
經評審委員會7位專家round robin式審議，現就作品評審結果正式函復：您的作品在肌理處理與色調營造上具當代藝術探索價值，但結合本次展覽「紀念古典文人、傳承詩畫傳統」的核心宗旨，存在三方面核心不符：其一，筆墨語言偏離傳統，以肌理代線條、色彩代墨韻，與「傳統筆墨為基」的評審標準相悖；其二，意境表達與《江雪》詩意及柳宗元「孤高自守」的文人精神契合度不足，且未融入柳州山水地域特徵；其三，作品呈現較為晦澀，難以契合展覽面向市民的文化宣傳屬性。
綜上，評審委員會一致裁定作品不予入選，亦不納入「優秀作品」備選庫。您的創作探索值得肯定，建議可適配現代水墨專題類展覽展示。畫作將按您預留地址寄回，望您續研藝道、再創佳作。
順頌藝安！
1986年柳宗元主題書畫展評審委員會
主任委員：沈鵬（手寫簽名位）
1986年5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