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頂端人氣創(chuàng)作者 #
#2025新星計劃4期#

老屋后院那口井,怕是早已沉默了。我已有多少年未曾聽見它清越的鳴音了?這樣想著,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向著記憶里水汽氤氳的角落踱去。
井,果然還在。只是井沿的青石,被磨得渾圓溫潤,像一枚被把玩得太久的古玉,斂盡了所有鋒芒。一圈厚厚的、墨綠的青苔,絨毯般鋪著,那是時光與水分幽會的密語,沉甸甸的,吸納了所有的聲響。我俯身望去,井水是暗的,幽幽的,像一個通往舊年月的隧道入口,深不見底。水面無波,安靜地托著一小片被井口裁切得整整齊齊的、微灰的天空。我的影子,一個有些陌生的、成年人的輪廓,模模糊糊地印在上面,和那片天、那些墨綠的苔痕,融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我的臉,也曾這樣貼近過這汪幽深。是童年了。也是這樣的夏日午后,蟬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整個村莊罩在懶洋洋的悶熱里。我總是央著祖母,要幫她打水。木制的轆轤手柄,被無數(shù)雙手摩挲得油亮亮的,握上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光滑與微涼。我人小力薄,往往要整個身子吊上去,隨著“吱呀——吱呀——”一聲聲蒼老而悠長的吟唱,那沉甸甸的水桶,才不情愿地從漆黑的深處,一寸一寸地被提上來。繩索一圈圈松開,手臂一陣陣發(fā)酸,可心里那份等待泉水“嘩啦”一聲破水而出的雀躍,卻清亮亮的。待到終于看見那黝黑的桶底,猛地涌出一捧晃動的、碎銀般的光,清涼的水汽倏地撲到臉上,所有暑熱便都在那一刻逃遁無蹤了。我們爭著將頭臉埋進新汲的井水里,那涼,不是冰的刺骨,而是一種沁透心脾的、帶著泥土與草根氣息的甜潤,從每一個毛孔鉆進去,熨帖了渾身躁動的細胞。
那時節(jié),井水也參與著我們所有的尋常日子。祖母在井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棒槌起落間,水花四濺,和著她的吳儂軟語,散在風里。母親傍晚挑回兩桶水,倒入灶間的大缸,那“咕咚咕咚”的聲響,是晚飯前最踏實的序曲。我們用葫蘆瓢舀起井水,仰頭便喝,那清冽直灌入喉,是任何玉液瓊漿也比不上的酣暢。更妙的是冬晨,井口會蒸騰起一層白茫茫的、紗一樣的熱氣,大人們說,那是地母溫暖的呼吸。我們便伸出手,去撈那虛無的暖意,指尖涼涼的,心里卻覺得神奇。

歲月是位不動聲色的釀造師。它將那一個個明亮得晃眼的夏日,那一次次打水時手臂的酸麻,那一口井水的清甜,甚至那井臺上青苔的濕滑觸感,都囫圇個兒地投進名為“過往”的深甕里。然后,它蓋上沉默的封泥,任由它們在記憶的黑暗中,靜靜地、緩緩地發(fā)酵。年華的逝水帶走了我們撲向井沿時那股不管不顧的輕狂,卻也在這漫長的沉淀里,將那些冷暖交織的瞬間,釀成了一種復(fù)雜的、帶著回甘的滋味。這滋味,便是“故鄉(xiāng)”了。
如今,我不再需要費力去打一桶水。一擰開水龍頭,便有無盡的自來水,帶著漂白粉的陌生氣息,洶涌而來。方便極了,卻也寡淡極了。我的喉舌,早已習慣了各種飲料的甜膩與刺激,怕是再也承受不住那一瓢井水本真的凜冽了。
我離開故鄉(xiāng),像一滴水離開泉眼,匯入人海,去經(jīng)歷屬于自己的流動與蒸發(fā)。這半生的里程,是離鄉(xiāng),也是尋找另一個“心安之處”的旅程。可走得再遠,魂夢里總系著這一口井的脈動。原來,那被歲月沉淀下來的,并非僅僅是 nostalgie(鄉(xiāng)愁)的苦澀,更是一種確認。確認自己生命最初的泉眼,曾如此豐沛,如此潔凈。
井水依舊幽深,照不見未來,只沉淀著過去。我終將轉(zhuǎn)身離去,回到我此刻的“尋常”里去。但我知道,從此無論走在哪一片陌生的天空下,我的心底,都藏著一小口故鄉(xiāng)的井。水面無波,卻映著最初的、完整的天光云影。那便是歲月賦予我的,最沉靜,也最恒久的重量了。(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涵曦
2025年12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