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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老茶壺在爐上，正溫吞地吐著水汽，一圈圈，白白裊裊的，像是時光呵出的氣。水沸聲細微，咝咝的，反襯得周遭愈發靜了。我就這么坐著，看水汽升騰、消散，再升騰、再消散。方才心里盤桓著的那段話，也便在這靜默的氤氳里，一絲絲地化開了——“時光溫煮歲月，歲月明晰航向”。溫煮，多好的一個詞。不是烈火烹油，也不是文火慢燉，就是這般不疾不徐的溫熱，讓過往的歲月，如同此刻蜷縮的茶葉，慢慢舒展出它本來的形貌與顏色來。
我們這一生，大多時候，恐怕都是在慌張地趕路的。前半生，總覺著自己是出征的將軍，要開疆拓土，要斬獲功名。步履匆匆，目光炯炯，仿佛一眨眼，那屬于我的城池便會傾頹。我們以為我們是在追逐遠方，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那風塵仆仆的行囊本身，裝滿了焦慮、欲望與旁人的期許，拾得一身冰冷的風霜。那風霜，曾在異鄉深夜的窗玻璃上凝成陌生的冰花，也曾混入汗水，咸澀地浸透單薄的襯衫。那時節，身是滿的，心卻是空的，空得能聽見每一次“得到”之后，那更大的回聲般的空洞。
可歲月，這最耐心的煮茶人，終會用它的溫度，讓你看清自己。后半生，那趕路的姿勢，不知不覺間，成了跌跌撞撞。并非腿腳不便，而是肩上、心上那看不見的重量，愈發地拖拽著你。更要命的，是那一地遺落的過往。你猛然回頭，才發現路上散落著那么多東西：一個純真的笑靨，一次毫無功利的凝望，一段可以消磨整個下午的無言陪伴，一個被“更重要”的事由碾過的承諾。它們像摔碎的瓷片，閃著冷冷的光。你蹲下身，急切地想去拼湊，卻發現再也拼不回那個“完整”的自己了。那些丟失的，早已被時光的塵埃覆蓋，或是被自己倉促的腳步，踏成了更細的粉末。
于是，便有了那一瞬的“清醒”。這清醒，是謀生的清醒，是看清生活溝壑縱橫后的步步為營。但我想，那“糊涂”或許是更珍貴的饋贈。那不是真糊涂，而是一種選擇性的關閉，一種向內的悅納。悅己，不是縱欲的狂歡，而是終于肯坐下來，承認自己的破碎，撫摸自己的傷疤，接納那個已然拼不完整的輪廓。我們逐他鄉，閱世界，山一程，水一程，原來并非為了把世界裝進背囊，而是為了讓世界，將我們心中那些非我的、沉重的部分，一點點地風化、剝離。
茶湯的顏色漸漸深了，是一種溫潤的琥珀色。我提起壺，為自己斟了一杯。熱氣撲面，帶著陳年的香。我忽然覺得，那只一路負重的行囊，此刻仿佛就在腳下。我輕輕松開攥緊背帶的手，那曾經以為卸下便會天塌地陷的重量，竟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肩上一種久違的、屬于自身的輕盈。
生活露出了它的本來模樣么？它或許從未隱藏，只是我們先前總隔著行囊厚厚的帆布去觸摸它，以為那粗糙便是全部。而今放下，才覺出風的滑涼、光的暖燙、手中這杯茶的妥帖，以及心跳在靜寂里的安穩節拍。生活本是一杯清水，是我們曾拼命向里擲入各樣的茶葉、糖塊、甚至砂石，將它攪得渾濁不堪，然后又嘆息它的不堪。原來，它要的，僅僅是我們停下，坐下，看一片茶葉如何靜靜沉降，最終還水以清澈，予它以芬芳。
杯沿碰觸嘴唇，茶水溫熱，恰似一段被歲月溫煮過的、可以入口的時光。我終于，在走了很遠很久之后，于這一杯澄澈里，認出了那個走失的自己——他未曾面目全非，只是風塵仆仆；他無需完美無瑕，只需真實自在。他，就坐在這里，等這一壺水沸，等這一盞茶涼。(圖片來源于網絡)
涵曦
2025年1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