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漸漸漫上來的,像一滴飽蘸了水分的墨,落在生宣上,慢慢地洇開,先是窗欞的輪廓軟了,繼而是書架上的書脊模糊了各自的色彩,最后,連我攤在膝上的手背,也染了一層茸茸的、溫暖的灰。

我便在這片溫柔的灰里,就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整理那些跟了我許久的書。手指拂過略微粗糙的書面,塵埃在斜光里活潑地舞動,仿佛被我驚擾的、無數個過去日子里的微小的夢。
抽出一本藍布封面的舊詩集,書頁已脆黃得如同秋末的梧桐葉,需得極小心地攆開。忽然,就有什么東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落在我的裙裾上。是一朵壓干的玉蘭,花瓣蜷縮著,薄如蟬翼,卻還固執地留著一點牙白的底色,像一抹褪了色的記憶。
我將它湊到鼻尖,香氣自然是早已散盡了,只剩下紙張與時光混合的、清冽的、略帶苦意的味道。然而我的指尖,卻分明觸到了另一層溫度——是許多年前,那個在圖書館靠窗位置,偷偷將落花夾進書頁里的自己。

那時的天光也如今日一般,只是更亮些,帶著青春的銳氣;那時的憂愁也具體,是為一首解不透的詩,為一次未開始的邂逅。她那樣鄭重地將花朵安放,是不是也相信,這剎那的芳華,能敵得過倉促的流年?
我不禁微笑了。原來光陰并不曾真的流逝,它只是以另一種形態,靜靜地睡在這里。在書頁的峽谷間,它是朱筆勾畫的線,是眉批里驚嘆的“!”,是“人生若只如初見”旁,那個小小的、洇開的淚痕。
于是想起李清照的《金石錄后序》來。那實在不是一篇序,而是一聲長長的、穿越八百年的嘆息。她寫與明誠賭書潑茶,笑得茶傾懷中;寫夫妻典當衣物,換回碑文與果實,“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

那光陰是何等甜美稠密,稠密得可以咀嚼。然而戰火一起,繁華碾碎。她不得不“渡淮,又渡江”,在倉皇的奔徙里,看著半生心血“散為云煙”,看著那些載滿共同記憶的書冊金石,“遂不負存”。她最后坐在孤冷的窗前,翻閱殘存的寥寥書卷,那書頁間回蕩的,盡是亡國之音、喪夫之痛、流離之苦。
她是在與光陰和解么?不,那更像一場沉默的、卻永不結束的對峙。她的光陰,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疊字,是“載不動,許多愁”的舴艋舟,沉重得讓后世每一個翻開書頁的人,都心頭一窒。

我的目光,又落回手中這朵干枯的玉蘭上。比起易安那驚天動地的愁,我的這點時光的碎屑,輕渺得幾乎不值一提。可此刻,我的心卻被一種更廣大的寧靜充滿了。我忽然懂得,所謂“和解”,或許并非抹平傷痛,也非忘卻遺憾。
而是在這靜謐的一刻,你承認了光陰的全部——它的贈與與剝奪,它的璀璨與黯淡,都同樣真實,同樣構成了“我”的骨血。就像這書頁,既承載著“賭書潑茶”的逸趣,也浸潤著“梧桐更兼細雨”的孤寂;既記得我年少時輕狂的批注,也安放著我此刻寧靜的凝望。它們層層疊疊,共生共存。

我輕輕將那朵玉蘭,重新夾回泛黃的詩行間。動作很輕,仿佛怕驚動了那個多年前的自己,也怕驚動了此刻這份了然的安寧。窗外的天色已全然暗下,鄰家的燈火,一盞一盞,溫和地亮了起來。我將整理好的書,一摞一摞,復歸原處。
書脊靠著書脊,像無數個過去的我,肩并著肩,沉默而友好地站在一起。光陰依舊在走,從不停留。但我知道,從此我有了一個安放它的地方。不是在記憶那飄忽不定的深潭里,而是在這實實在在的、飄著紙墨香的書頁之間。
在這里,所有的時光都平等,所有的“我”都安然。新雪會落下,覆蓋舊年的枯枝;而書頁里的春天,將永遠潮濕,永遠柔軟,等著我在任何一個需要“和解”的黃昏,輕輕將它打開。

我站起身,捻亮了桌上的臺燈。光暈灑開,像一個溫暖的句讀,標點在今夜這頁寧靜的生活上。那光里,塵埃依舊在舞,只是舞得從容,仿佛它們也終于,在書頁間,與自己的漂泊和解了。而我與我的光陰,亦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