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jié)氣吃餃子

人走到中年,便覺得節(jié)氣不再是黃歷上冰冷的鉛字,倒像是從記憶深井里打上來的水,一桶一桶,都是往事的滋味。到冬至這一日,那滋味尤為濃釅,總要先從舌尖上泛起來——是蘿卜大蔥豬肉餡餃子的氣味,熱騰騰地,混著白茫茫的蒸汽,將我裹回到七十年代那個永遠灰蒙蒙的冬日黃昏里去。
那時節(jié),日子是清瘦的,像冬日脫光了葉子的樹枝,筋脈畢露地劃在鉛灰色的天上。唯有節(jié)氣,是這瘦日子上的幾個飽滿的結節(jié),讓你覺著生活終究還是有些盼頭的。冬至,便是這盼頭里頂實在的一個。母親說:“冬至陽氣生,吃了餃子,耳朵就不給凍掉了。”這話在我聽來,比任何先生講的道理都可信。仿佛耳朵的安危,真就系在那一個個面皮包裹的小小乾坤里。
真正的“乾坤”是從午后就開始了。廚房里那只粗陶盆,平日里空落落地扣著,只有這一天,才被鄭重地請出來。母親舀出兩瓢白面,那面粉不像如今的雪一樣白,微微地泛著些麥麩的黃,倒像秋日晴光曬透了的顏色。水是緩緩加的,手指在面粉里畫著圈,那沙沙的聲響,細碎而溫柔,是世界上最早的催眠曲。面和好了,團成一個光潤的鵝卵石狀,用濕布巾罩著,擱在尚有余溫的炕頭。母親說,這叫“醒面”,仿佛那面團也有知覺,也需要在昏昏的暖意里做一個關于豐盈的夢。
這時候,餡料的天地便展開了。主角是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不大,紅白分明地臥在案板上,像一幅珍貴的微型地圖。母親的刀一起一落,那節(jié)奏不緊不慢,篤篤的,是冬至日最安穩(wěn)的節(jié)拍。肉成了細碎的丁,便輪到蘿卜上場了。青皮蘿卜,擦成絲,撒上鹽,殺出些水靈靈的“委屈”來,再用紗布擠干。那擠出的淡綠色汁水,母親是舍不得倒的,留著和面,說是“借個味兒”。大蔥是最后登場的,刀鋒過處,辛辣的香氣猛地炸開,沖散了屋子里所有的沉悶,直辣得人眼睛微微地潮潤,仿佛這氣味本身,就是對抗嚴寒的一把烈性的火。

我曾癡癡地問,為何總包這幾種餡。母親手下不停,眼皮也不抬:“蘿卜通氣,大蔥驅寒,豬肉補虛。冬至一陽生,人的身子也得跟著補補陽氣。”我那時不懂什么叫陽氣,只覺得那餡料在盆里被熟油一潑,“刺啦”一聲響,所有的香味都被逼得結了盟,合成一股更雄渾、更暖老溫貧的誘惑,那大概就是母親說的“陽氣”了吧。

包餃子是圍坐著的儀式。昏黃的燈下,母親將醒好的面團搓成長條,再揪成一個個劑子。那小劑子在她掌心一滾,便成了圓潤的棋子。搟面杖在她手里,不像工具,倒像樂師的鼓槌,手腕輕旋,嗒嗒嗒,面皮便如一朵朵白色的圓云,從杖下飛旋而出,中間略厚,四周極薄。我們孩子的任務,是傳遞這些“云朵”。母親接過去,舀一勺餡,對折,兩手拇指與食指那么輕輕一捏,再順勢往中間一擠,一個胖鼓鼓的元寶,或者說,一只斂著翅膀的“小耳朵”,便端坐在蓋簾上了。那蓋簾是高粱稈編的,金黃色的底子,襯得白餃子愈發(fā)地可愛。

母親有時會特意包幾個不一樣的。比如,找一枚分幣,洗凈了,偷偷包進某個餃子里,說誰吃到了,來年便有大福氣。又或者,用剩下的面,捏兩個小小的“面老鼠”,用紅豆點上眼睛,說是給灶王爺的“零嘴”。這些小把戲,給那貧乏的夜晚,鍍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讓我們相信,這頓餃子,是與冥冥中的什么力量,通了消息的。
煮餃子是最富神跡的時刻。大鐵鍋里的水早已滾得翻花,母親將餃子沿著鍋邊滑下去,它們起初是沉著的,但只一忽兒,便像被那滾水注入了靈魂,一個個輕盈地浮了上來,肚子撐得透明,隱隱透出里頭青的蘿卜、褐的肉丁。母親點三遍涼水,說是為了“養(yǎng)熟”那股陽氣。滿屋的蒸汽,白得像是把外頭的寒冬整個兒地煮化了,吸進去的空氣,都是濕潤而香暖的。窗戶玻璃上,早已呵滿了厚厚的霜,我們孩子便爭著在那霜上,用手指畫出一個個更胖的餃子。

終于盛出來了,粗瓷碗燙著手心。顧不得燙,一口咬下去,面皮的韌,餡料的鮮,湯汁的燙,還有那一點恰到好處的咸,一起在嘴里炸開。耳朵似乎真的不冷了,連心里那些因為年關將近、為一件新衣而起的淡淡憂愁,也被這熱氣熨得平平帖帖。父親會呷一口散裝的白酒,臉膛微微發(fā)紅,說:“過了冬至,一天長一線。”母親則微笑著,看我們狼吞虎咽,自己碗里的餃子,總要等到最后才吃。
如今,我坐在暖氣充足的屋里,面前的餃子或許是三鮮餡的,或許是海參餡的,皮薄餡大,無可挑剔。可不知怎的,總覺得少了些什么。那缺少的,或許就是那粗瓷碗的厚重,高粱蓋簾的清香,窗玻璃上呵出的畫,以及母親在蒸汽繚繞中,那篤定而安詳的側影。那時的餃子,包裹的何止是蘿卜大蔥豬肉?它包裹的是一整個小心翼翼護持著的溫暖期望,是貧瘠歲月里,人們對自然節(jié)律最本分的敬畏,與最熱切的應和。

又是一年冬至夜。我推開窗,寒風立刻涌進來,我卻并不覺得冷。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句老話:“冬至吃餃子,不凍耳朵。” 我想,不凍的,又何止是耳朵呢?那被凍住的,是一段用食物供奉起來的時光,在記憶的暖鍋里,它永遠保持著剛剛浮起的、滾燙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