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清茹
又是一年冬至時,今年的冬至似乎來得格外快。許是因為年歲漸長,日子便像指間的沙,悄然從忙碌的縫隙里溜走;又或許是因為,冬至的腳步一近,春節的年味便也跟著濃了幾分,這份翹首以盼的歡喜,讓時光都仿佛加快了腳步。而每當這個時節,我的腦海里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兒時的畫面——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放學回家的我,剛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就看見母親在灶臺前忙碌著,案板上,是早已備好的餃子餡,正氤氳著淡淡的香氣。

那時的冬天,凜冽又漫長。呼嘯的北風卷著碎雪,拍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清晨時分,天還未亮透,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冷寂,被窩里的溫暖便成了最讓人貪戀的港灣,起床,也就成了冬日里最艱難的考驗。那時候,我總是縮在被窩里,遲遲不肯動彈,直到實在挨不過去了,才會朝著廚房的方向,扯著嗓子喊一聲:“媽,我要起床了!”

話音剛落,總能聽見廚房里傳來一陣碗筷碰撞的輕響,緊接著,是母親匆匆走來的腳步聲。她總是先放下手里的活計,快步來到床邊,伸手掀開我的被子。那時候的棉襖棉褲,在中在屋里,摸上去冰涼刺骨。母親從衣床邊把衣裳取出來,先是把棉襖抖開,將自己的雙手伸進兩只冰涼的袖子里,來回摩挲著,用掌心的溫度一點點焐熱那冰冷的布料。等袖子暖得差不多了,她才會幫我把胳膊套進去,又細心地幫我理好領口,生怕漏進一絲寒風。棉襖穿好,她又拿起一旁的棉褲,同樣將手伸進褲腿里,耐心地暖了又暖,直到那冰冷的褲料變得溫熱,才讓我穿上。
穿好衣裳的我,身上暖融融的,心里更是暖洋洋的。我總愛湊到母親身邊,看著她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鼻尖縈繞著灶臺上米粥的香甜。那時的天,冷得哈一口氣都能凝成白霧,可那份被母親捧在手心的溫暖,卻足以抵御整個寒冬的凜冽。
冬至,在北方的農村,是一個格外重要的日子,而吃餃子,則是冬至雷打不動的習俗。母親總說,冬至大如年,餃子要包得精致,吃得踏實,這樣才能安穩地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天。為了讓我們吃上鮮香可口的餃子,母親總會提前一天就開始忙活。

頭天晚上,天剛擦黑,母親就扛著小鋤頭,來到房前的菜園里。寒冬時節,菜園里的青菜大多已經凋零,只有埋在土里的蘿卜,還倔強地孕育著清甜。母親撥開覆蓋在上面的稻草和薄雪,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個圓滾滾的蘿卜從土里拔出來,帶著泥土的芬芳,抱回家里。接下來的工序,更是繁瑣又細致。她先把蘿卜放在水盆里,用刷子仔仔細細地刷去上面的泥土,直到露出白凈的表皮;然后拿出擦絲板,將蘿卜擦成細細的絲;又架起鐵鍋,燒一鍋滾燙的熱水,把蘿卜絲倒進去焯水。
年幼的我,總是好奇地蹲在一旁,看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忍不住問道:“媽,為什么蘿卜絲還要水煮呀?直接拌餡不行嗎?”母親一邊用笊籬攪動著鍋里的蘿卜絲,一邊回過頭,笑著對我說:“蘿卜焯水之后,能去掉那股辛辣味,吃起來更清甜,拌出來的餃子餡,口感也更軟糯鮮香。”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光卻被鍋里翻滾的熱氣吸引,那熱氣里,仿佛已經飄出了餃子的香味。
等蘿卜絲焯好水,母親會把它撈出來,擠干水分,再細細地剁成碎末,和提前剁好的豬肉餡拌在一起,加上蔥姜末、香油、鹽、醬油,順著一個方向不停地攪拌。不一會兒,一盆香氣四溢的餃子餡就拌好了,那香味,饞得我直咽口水。
第二天中午,放學的鈴聲一響,我就迫不及待地背著書包往家跑。還沒進門,就聽見廚房里傳來父親和母親的說笑聲。推開門一看,只見案板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排圓潤飽滿的餃子,父親正拿著搟面杖,飛快地搟著餃子皮,母親則坐在一旁,手指翻飛,一個個小巧玲瓏的餃子在她的手里成型。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們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那畫面,溫馨得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畫。
午飯時,熱氣騰騰的餃子,一個個白白胖胖,咬上一口,鮮美的湯汁在嘴里迸發開來,蘿卜的清甜和豬肉的鮮香交織在一起,讓人回味無窮。我捧著碗,吃得不亦樂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問父親:“叔,為什么冬至一定要吃餃子呀?”父親放下筷子,笑著說,用一口地道的方言說道:“冬至不吃餃子,耳朵可要凍掉嘍!”我聽了,連忙又夾起一個餃子塞進嘴里,惹得父母哈哈大笑。
還沒吃幾個餃子,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端著一碗餃子,跑到院子里,和村里的小伙伴們匯合。大家都端著自家的餃子,圍坐在一起,你嘗嘗我的,我品品你的,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誰家的餃子餡更香,誰家的餃子皮更勁道。冬日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餃子的香氣在空氣里彌漫,那是童年最純粹的快樂。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如今,我早已離開家鄉,在城里安了家,也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而母親,卻已經離開我們整整七年了。
每年冬至來臨的時候,我總會格外想念她。想念她在寒冬里為我暖衣的模樣,想念她在廚房中忙碌的身影,想念她包的餃子的味道,更想念那份獨屬于母親的溫暖。城里的冬天,早已沒有了家鄉那般凜冽的寒風,家家戶戶都通了暖氣,屋子里暖烘烘的,再也不用為穿冰冷的棉襖而犯愁。可不知為何,我卻總覺得,如今的冬天,少了點什么。
后來我才明白,我懷念的,從來都不是那個沒有暖氣的冬天,而是那個愿意為我暖衣、為我包餃子的人。
如今,每到冬至,我都會學著母親當年的樣子,去菜市場挑選新鮮的蘿卜和豬肉。回到家,洗凈、擦絲、焯水、剁餡,一步步地,復刻著記憶里的味道。孩子們圍在我身邊,像當年的我一樣,仿佛看見母親就站在我的身旁,溫柔地看著我,一如從前。
餃子下鍋,熱氣升騰,氤氳的霧氣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知道,母親從未真正離開,她就藏在這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里,藏在每一個冬至的思念里,歲歲年年,溫暖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