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現在，讓我們回到那位貞人，他站在那里，他對著自己問道：“今日雨？今日西來雨？今日東來雨？今日北來雨？今日南來雨？”他不知道雨從何來，他不知道心向何方，雨在他的心里，他的心亂了，晦暗的模糊的混亂的，他管不了天上的雨，他也管不了心里的雨。這場雨從殷商下到春秋，下成了精神史和詩歌史上標志性的《風雨》。”
——李敬澤
情感考古
風雨：
靜好與飄搖
李敬澤
一、貞人之雨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甲骨文合集》12870號
今日雨？
（文中圖片由豆包AI自動生成，難免與場景有出入，敬請理解）
清晨，貞人持玉刀，在牛骨上刻下占卜的前辭：“癸卯卜”。此時商王武丁在位，癸卯日，可能是公元前1189年11月14日。牛骨取自牛的肩胛，這個貞人，他不喜龜甲，打磨得光滑細潤的牛骨讓他心生歡喜。
他刻下命辭：今日雨。他要問的是今天下雨嗎？十一月中，按現在的氣候應已入冬，但三千二百多年前，黃河流域氣候溫和，那天，貞人是在問一場深秋的雨。
“今夕其雨？”“旬有雨？”“帝令雨足年？帝令雨弗其足年？”“舞雨，不雨？”“舞岳，雨？”“于河潦，雨？”“寧雨于土？”“其雨唯咎？”“雨不佳禍？”殷墟卜辭中，最多的是問雨、祈雨。下雨嗎？何時下雨？今年雨水足嗎？今年雨水不足嗎？辦了求雨的舞祭，還是不下雨嗎？白折騰一場嗎？向山神獻舞會下雨嗎？給河神燒了一河灘祭品，該下雨了吧？在社壇祭祀能讓雨停嗎？這雨什么時候停啊？會成災嗎？
這位貞人、這個巫，他心中所念的是今日是否有雨，他是期待著今日雨還是憂慮著今日雨？他的王今日要干什么？是安排了祭祀？還是要見一位自遠方來的客人？
他的心思不單純了，復雜了，他還特別想知道雨從哪邊來？他刻下“其自西來雨”，顯然，他期待或者擔心西邊有雨，但接著，他又刻下“其自東來雨”，從西問到東，他停不住了，他寫下去：“其自南來雨”“其自北來雨”……
三千二百多年前的大邑商，面積至多不超過四十平方公里，而北京朝陽區的面積是470.8平方公里。作為一個如此有限的地理單元，它的氣候問題其實相對簡單。以往的卜辭關心的是下不下雨？何時下雨？偶爾也會問“有來雨自西”，從不曾這樣轉著圈兒地提問。
今日，天上之“帝”接到了這份卜辭，帝苦笑、嘆息。帝知道，當這個貞人在那頭牛的肩胛骨上刻下這行行字跡時，云下的人、地上的人，他們又長大了一點，長路上，他們又走了一步。這個貞人，他站在洹水邊的那座大邑里，他站在空曠的王廷，他抬起手，指向那條河：那是“西”，他掉過身去，那是“東”，那是日升之地，他再轉身，面對著王廷，那是“北”，他再轉回來，這是“南”。
——你看啊，這是西東北南，這是四方，在我的語言我的文字里，在我的心里，我已經有了四方。我已知，我是在一個空間里，這個空間由西東北南四方構成，就像房屋有四面墻壁。從此，我有了方位，我知道我在哪里，我知道我正往哪里去。我會想辦法找到西東北南或東南西北，我不讓自己迷路，我終究會在這大地上找到自己。
帝默然。帝知道，這僅僅是開始，你會越來越精準地確定方位，你還會有北斗導航系統，至于是否由此就找得到自己，那只有天知道。今日，晨，云在天上涌動，是白云，是烏云，是沒有拿定主意是烏是白的云，在云和云的間隙中，天青著。這個貞人，這個孩子，他本來是問雨的，但是，他忽然忍不住要向帝展示他的方位感。在此前的殷墟卜辭中，貞人們從未如此完整地暴露這個秘密，這個秘密是從帝竊得的，是通靈的真知，這個貞人，他以天真的喜悅向帝炫耀：看，這是東南西北！
“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用刀在骨上刻這么多字，他不累嗎？他真的想要知道雨從西邊或東邊來嗎？從哪兒來還不是下在大邑商？也許客人就是從西方而來，他在擔心西邊有雨？但那樣的話，你只需問“其自西來雨”，你何必非要一口氣問下去呢？這是“對貞”，為了求解每一個問題，須在骨上對稱地鉆坑、鑿線，以便觀察燒灼之后的紋路，從“今日雨”開始，你一口氣問了五個問題，你可真不怕麻煩啊。而且，你讓帝怎么回答呢？若是西來雨南也來雨呢？這一定是四選一的選擇題嗎？
這個貞人，當他刻下“其自西來雨”，靈光一閃，他接下來就寫了一句“其自東來雨”，他發現，西和東是相對的，文字和事物的這種對稱令他驚喜驚嘆，他發現混亂的世界有秩序，世界的秩序就對應在文字的秩序里。“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這是踩著鼓點的舞步，他一口氣跳下去寫下去，“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他已經不是在問天上之“帝”了，他忽然發現了、發明了語言的游戲，語言不是純然指事，語言自有游戲的快樂，那是詞語之舞，是重復中的變化，保持行列保持節奏而在行進中變換某個動作某個詞語。貞人本就是舞者，這是祭祀之舞化為詞語之舞。這個貞人，他為后來的漢詩、后來的《詩經》創造了一種重復、變奏和對稱的空間形式。《詩經》時代的詩人，大多追隨著這個貞人。他沒有名字，他不被記憶，他只是后世所有詩人之心原初的跳動。
那枚卜骨上，只有前辭和命辭。按慣例，灼燒卜骨后，貞人將以占辭解析裂紋中的天意，書于卜骨。事后，還要補書驗辭，記下占卜應驗的結果：下雨了沒有？到底是哪邊雨？但是，這塊卜骨上，無占辭、無驗辭。
這個貞人，他顧不上去領會天上之“帝”的旨意，他站在王廷中，望著天上的云，他舉起雙手，高聲對自己說：“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一滴雨落到他的臉上，冰涼地炸裂，這滴雨向著東南西北飛濺而去。這是西來雨還是東來雨還是北來雨南來雨？他不知道，他此時不為雨而喜而憂，當他寫畢命辭，他就不再等待“帝”的決定，他只是滿懷好奇地面對著不確定，面對著四面八方的可能性，他發現了、打開了一個想象和情感的空間，在這里，不再只有自天到地、自上而下的單線的是或否，這是一個多端、彷徨的空間，這是歧路徘徊的人生。
——這是苦的，這是好的，這是美的，這是面對此生、奔赴和承受未知，這讓他大喜大悲。從他開始，文字不僅是通向帝，也通向人自己，在這語言的游戲中，他旋轉著，沉迷于自身的遼闊。
他真的是奉了王命占卜嗎？他是不是在干私活啊？
這無名的貞人，他本來可以在前辭中按慣例留下自己的名，他竟忘了，或者出于某種我們永不知道的原因，他故意隱匿了自己的名字。據說，現存最早的漢詩是《吳越春秋》所載的《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宍（肉）”，砍了竹子作彈弓，然后我去打野豬，這很好，但真正的詩、那種讓語言發出光芒和魔力的詩已經寫在大邑商的那枚卜骨上。據說，最早的可以辨認作者的詩可能是箕子的《麥秀歌》，但第一個漢語詩人，應該是那天清晨那個無名貞人。
二、既見君子
甲骨文中，最好認的字就是“雨”， 一橫為天，下有點點滴滴。三千多年來，雨的字形并無大變，農耕文明的恒常基本就是雨下不下、雨大不大。直到現在，氣象臺依然要每日回答“今日雨”“其雨唯咎”“雨不佳禍”？并且分析和預報“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恒常、基本的經驗自帶重力，它向下、它有黏性，很難從生活中剝離出來、飛起來，轉化為詩。《詩經》中，提到雨的詩并不多。翻遍三百零五篇，有幾篇提到“雨雪”，雨是動，雪是賓，說的是下雪。提到下雨的，也不過十余篇。
《邶風·谷風》：“習習谷風，以陰以雨”。春日里東風和暢，時陰時雨。
《鄘風·定之方中》：“靈雨既零”。“靈雨”，好雨也。
《鄘風·蝃蝀》：“朝隮于西，崇朝其雨”。清晨彩虹出于西，上午就會下大雨。
《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求雨求出個大太陽。
《曹風·下泉》《小雅·黍苗》：“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春雨如油啊。
《豳風·東山》：“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從東方來，下著濛濛雨。
《小雅·正月》：“終其永懷，又窘陰雨”。破車又逢連陰雨。
《小雅·大田》：“有渰凄凄，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這是公社好社員：烏云翻滾下大雨，先下到咱們公田里，再下到我家自留地。
此外，《豳風·鴟鸮》和《小雅·斯干》都出現了“風雨”一詞。
這一場一場的雨，大部分僅是物象，雨就是雨，天要下雨，無關人意。有時，雨引發或呼應著特定的情緒，陰雨膏之，滋潤禾苗，是好雨，人心為之喜；烏云密布，雨雪交加，人心為之陰郁。但在這些詩的內部，雨皆非重心所在，人另有事忙、另有話說，只是在忙著說著時正好一場雨下在了詩里。
自安陽殷墟而南，到鄭州，風雨大作，我們終于遭遇了中國詩歌史上被記憶、被傳誦的第一場大雨。這是《鄭風·風雨》：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雨”這個詞終于等到了“風”這個詞。雨是物，正如字形所示，雨只有一個方向，自上而下，無雨或好雨或淫雨，僅僅是由于它的物性的收縮或垂累，是那一橫之下的水滴少了一滴或多了一滴兩滴。而風不是物，你看不見風，你捕不住風，風不知從何而起，不知如何而息，它是空，是天地虛空之動蕩。在老子眼中，天地一大風箱也：“天地之間，其猶橐龠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莊子進一步發揮了風之性、風之動：“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風是天地的吐納喘息，一旦發作則一切孔竅、一切空洞都會發出吼叫，“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莊子·齊物論》）從老到莊，風是宇宙的隱秘屬性，它并非出于帝心或天意，它沒有目的，它也不是自由，它只是“自然”，這自然與人的身體同構，風是天地的呼吸，人的呼吸也是風，人呼吸不是因為人想呼吸，不是人決定呼吸，只是因為人在呼吸，呼吸是風，是和風春風，也可能是嘆息喘息，而莊子喜歡的風是哮喘發作，是風箱或空洞的嘶吼。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在《鄭風·風雨》中，風來了，風有精神，風可以狂可以暴可以精神病，風催動著雨、裹挾著雨、引領著雨，雨使風具有了形式。風雨中的世界不是在呼吸，世界在跑馬拉松，喘到崩潰。風雨不存惡意善意，它不針對任何人不撫慰任何人，它平等地漠視任何人，它只是讓任何人都在世界之動蕩中感受此身此生的渺小孤微。風雨無內無外，它進入人的身體，進入人心。人在風雨中陷于、困于人的有限。
——那個殷商貞人，他差一點就抓住風了，“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難道不是其自西來風其自東來風嗎？貞人之所思，原來就是天地的呼吸喘息，就是這浩大的動蕩。但是，語言阻隔著他，他無法在說出雨的同時說出風，在殷商的觀念中，風和雨是兩個互無關聯的詞，風和雨各有其神祇，風歸“帝史”，而分管雨的是“雨師”，風和雨的祭祀儀式各不相同，在這個由神和巫組成的官僚體系中，風是風的事雨是雨的事，這位貞人正好就在雨部門，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隔壁部門的風。
必須打破部門壟斷，在詞與詞之間、事與事之間建立整體性關系，但這何其不易。到周代，《終風》《谷風》終于將風和雨對置，《老子》中，有“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但這還是兩件事不是一件事。在《鄭風·風雨》之前，將“風雨”構為一詞的只有《小雅·斯干》和《豳風·鴟鸮》。《斯干》的“約之閣閣，椓之橐橐，風雨攸除”，只是說房屋堅牢，遮風擋雨，此外并無余意。《鴟鸮》是一只鳥在控訴貓頭鷹：“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我這失去孩子的鳥要拼命保住我的巢，“迨天之未陰雨”，趁著天還沒下雨，趕緊修繕加固，但是，在詩的最后，“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風雨終于來了，風雨飄搖，我在風雨中無助哀鳴。《斯干》和《鴟鸮》在構造“風雨”時，都設置了一種空間關系：那是來自廣大世界的外力對個人所棲居、所維護的“室家”的威脅和搖撼。《鴟鸮》不僅是陳述事實，更充滿了激烈、絕望的情感，“風雨所漂搖”后來定型為“風雨飄搖”，去掉了“所”字，就去掉了本來確切的所指，在風雨中飄搖的不僅是鳥巢不僅是房屋，也是與外在世界相對的私人生活和內心世界。
世上所有的詩也許是由在時間中漂流的同一個詩人所寫，他是殷商的貞人、他是《斯干》和《鴟鸮》的作者，現在，詩人來到了東周，來到鄭國鄭州這片土地，八方風雨匯中州，詩人攜帶著所有的記憶，在他或她的心里，一個隱微的精神意圖正在浮現出輪廓。在《斯干》中，他建造房屋，在《鴟鸮》中，他搭建鳥巢，他是詞語的巫師和詞語的建筑師，現在，這個詩人已經有了現成的詞語現成的材料，請注意，詩人開始創造，詩人將用這些已有的材料創造一個情感和心靈的全新結構。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但是，等一等。還有一個構件我們如此熟悉。在《鄭風·風雨》中，任何一個熟讀《詩經》的人都會一眼認出那個句式：“既見君子”，這個句式的完整形式是“未見君子，……，既見君子，……”
——《詩經》中使用這個句式的詩篇，加上《風雨》，有十篇之多，四篇出于《小雅》。分別是《出車》《蓼蕭》《菁菁者莪》《隰桑》。 自西向東，六篇為《風》，分別是《周南·汝墳》《召南·草蟲》《秦風·車鄰》《秦風·晨風》《唐風·揚之水》《鄭風·風雨》《衛風·氓》。“未見—既見”，從周王朝的核心區域自西向東擴展，在這個通行句式中沉積著一種普遍性訴求，這不僅是修辭，這是秩序、禮儀、意義和情感。
近三千年前，周公完成了對黃河中下游地區的征服，從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后人習慣于大一統的歷史敘事，不能想象周公其實是在不可能中創造了奇跡。在當時，一個如此大規模的政治共同體其實并不具備長期維系的社會、技術和文化條件，但偉大的周公，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和圣人，他把不可能變成了八百年的存續和更持久的傳承。周公是華夏民族最初的立法者，他以血緣和宗法為紐帶，建立了以周天子為中心遍布華夏的權力網絡。但同時，他意識到，宗法有自然的缺陷，它必然效用遞減，這一代我們是父子兄弟，再過三代呢？五代以后呢？終究是路人了。所以，周公制禮作樂，將政治共同體構造為想象的、文化的共同體，以繁復的禮樂確立意義和情感的認同。這禮樂所體現的天下秩序，終究會深入人心、天經地義。
在周公面臨的千頭萬緒的問題的底部，有一個簡單直接的事實，就是，我和你不熟。在當時的交通、媒介條件下，周天下注定是一個弱連接的共同體。比如遠在陜西的周王和遠在山東的齊公、魯公熟嗎？在王朝開創之初當然是熟的，姜太公封于齊，周公封于魯，但一代一代過去了，這種連接越來越抽象稀薄，周王和諸侯之間、諸侯和諸侯之間，通常幾年都見不到一次，甚至終生不得相見。他們的使者也是不常見的。周與魯，血緣和文化關系最為親近，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有記載的王使來魯大約二十次，魯公朝周僅三次，魯使聘問周室僅四次。這當然是王權衰微的東周時期，但即使在西周極盛時，按照《禮記·王制》的說法，“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如果真的嚴格實行，周王和魯公也只能五年一見。當然，在王畿地區和各諸侯國內部，在較小的政治地理單元里，情況不至如此，但總體上，周朝統治的一個底部問題是，受制于空間阻隔，分布在廣大地域的統治精英其實互為陌生人，他們不常見。
“見”是國之大事。“見”不是為了熟起來，而是面對面地確認關系、確認上下尊卑。所以，必須有“禮”，必須客氣必須儀式化。“饗禮”“燕禮”，皆是請客吃飯，“饗禮”隆重，宗廟之中、祖宗在上，莊嚴相見；“燕禮”親和，終于能吃飽了，但依然是繁文縟節、行禮如儀。互掏心窩子是不可能的，也沒必要，更不能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周公不相信易變的人心，他相信習性，他深知，形式即內容，人必須活在形式里，通過禮儀把天下秩序和權力關系化為神經記憶，化為身體本能。在這一系列形式主義的儀式、表演和言辭中，“見”成為了政治、倫理和美學事件，三位一體，美即真理。所以，饗禮和燕禮有盛大樂舞，主客應酬最重要的環節是賦詩。這些詩并非即興而作，而是出自《風》《雅》，是主客共同熟悉的；這些詩不是個人的聲音，即使它曾是個人的聲音，它也已經是共同體的聲音，此時，共同的聲音從你的聲音中流過，憑著這聲音，主客可以相認、可以有信。
你站在你的王或者尊貴的卿大夫面前，你來自遠方，你的生命在此刻分為了“未見”和“既見”，路如此漫長，“未見”如此漫長，你在奔赴這不曾見過的“見”，你滿懷期待、滿懷敬畏，你緊張了，你忐忑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你倒并不一定是擔心著具體的災禍，但是，“未見”就是“未來”，你對未來誠惶誠恐、憂心忡忡。《小雅》中，幾乎所有對“未見”的描述都是“憂心忡忡”，你是不是真的“憂心忡忡”不重要，你必須說你是“憂心忡忡”，你的修辭就是你的姿態，除了“憂心忡忡”，你不應該別有姿態。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現在，“既見”，正在見、已經見，所見輝煌莊嚴。此時，你要表達“既見”的心情心意，這是整個儀式的頂點。你記起了《小雅·出車》，未見時“憂心忡忡”，既見后“我心則降”，我的心從半天里落到了地上，安了定了。你記起《小雅·蓼蕭》，“既見君子，我心寫兮”“既見君子，為龍為光”“既見君子，孔燕豈弟”“既見君子，鞗革沖沖”，總之，感覺甚好，海晏河清，人間有序。你記起《唐風·揚之水》，“既見君子，云何不樂”“既見君子，云何其憂”，設問之設問，否定之否定，話說得繚繞回環，都俏皮了，見了您我還有什么不樂？我還有什么憂愁？你記起《秦風·車鄰》，秦人樸直，實話實說：“未見君子，寺人之令”，走在前往覲見的路上，終于等來了宦官相迎，“既見君子，并坐鼓瑟”“既見君子，并坐鼓簧”，真呀嘛真高興啊，現在和君王一起鼓瑟吹笙。
那居高臨下的上位者，不可傲慢，必須有禮。《小雅·菁菁者莪》是主人的答辭：“既見君子，樂且有儀”“既見君子，我心則喜”“既見君子，錫我百朋”“既見君子，我心則休”，此人喜樂又恭敬，朕心甚悅，送了這么多寶貝，朕心甚慰！
——是啊，都是套話，是客套。你銘記于心，信口而出，不是你在賦詩，是詩在賦你，這些詩句如此恰當如此得體，精確地將主與客引入既有的秩序，各就其位，不近不遠。在這個秩序中，所有的人都是客，都懷著客心客意客氣。天才的周公，他把空間的阻隔和疏離轉化為遙望和連接。“未見”是否定，“既見”是肯定，周公是辯證法大師，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未見”所以遙望，“既見”所以懷想，“未見”是世間常態，在周公的設計中，常態轉化為例外，那不過是“分別”，是分手和別離。而世間更高的常態隱含于“既見”之中，那是另一種“分別”，是差別和分際，是等級、距離和邊界。地理上的距離轉化為權力關系的隱喻，不管我們相距多么遙遠，在一個更大更高的“他”面前，我們都是客，在祖宗和傳統面前，王也是客。我們各懷客心，準確地守住那個公認的邊界，敬謹自律，不能縱情任性，永遠不能任性，不論見與不見、熟與不熟，都要做最好的、最富于邊界感的自己。
從西周到春秋，“未見—既見”，很可能漸成日常的社交陳套，類似于今日的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形式中的內容磨損流失，只剩下形式，只剩下語言的空殼，客氣依然客氣，但客氣中已經不含對邊界的認知，恣肆的欲望沖破一切堤防，人們要做更好的自己，而這更好是以自己為標準、以自己為方法。那還客氣什么？都不客氣了，隨時掀桌子，這是禮崩樂壞，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普天下只剩下孔夫子“憂心忡忡”“予維音嘵嘵”。《鴟鸮》一詩，相傳是周公為三監之亂所作，在《風詩》中系年最早，在那個危機時刻，周公之眼看見了春秋、看見了孔子，看見了文明高樓下的人性流沙、看見了風雨中飄搖欲墜的鳥巢。
但是，人世間豈止是上下得失，豈止是應酬揖讓，周公看不見、孔子也看不見，人世另有一片幽暗區域，那是思念著的男女相互奔赴，是渴慕著的人們裸心相擁生死相托，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是生命熱情的纏綿悱惻。在彼時，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見”是一個決定性事件，越過了千重山萬重心，執手相看，澎湃無言，說什么呀，還是套話，還是現成的“相見—既見”，公共的社交話語在滾燙的心里過一遍，已是情話情語。
——《周南·汝墳》：“未見君子”，不是冠冕堂皇的“憂心忡忡”，而是“惄如調饑”，是如饑似渴的愛欲。“調”是朝，是早晨，“調饑”是早晨起來餓著肚子，這正如對那人的苦苦思念。飲食與男女、食與色的區分又被回收于身體，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所謂“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最嚴明的道德家也必須把《汝墳》中那個女子的感受作為不可取消的前提和起點。而如此的渴望煎熬，下一句竟是“既見君子，不我遐棄。”見到他了，低下去了，告訴自己他不會把我拋棄。
——《召南·草蟲》：三章回環，“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未見君子，憂心惙惙”“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但是，下面卻不是簡單的既見，“既見”被加重了，“亦既見止，亦既覯止”，一旦見到他，一旦與他相會，“我心則降”“我心則悅”“我心則夷”。
——《衛風·氓》：“未見復關，涕泣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復關”是那來自復關的哥哥。
——《秦風·晨風》：“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未見君子，憂心靡樂”“未見君子，憂心如醉”，都是“憂心忡忡”的變奏，反反復復傾訴思念如癡如醉，想著想著就怨了、恨了、氣了，“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你個狠心短命的死鬼，你為什么忘了我！
——《小雅·隰桑》：“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既見君子，云何不樂”“既見君子，德音孔膠”，這幾句皆是套話，情語終究難免落套，正常人忘情時也顧不上想出多少別致的瘋話。但是，琴弦乍然繃起，高了，亮了，綿長了：“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這一定是這女子自己的聲音，“遐”就是遠，千重山萬里路也攔不住她，她深情的決意的悲音一個現代讀者隔著三千年語言的變遷依然清晰可聞。
在這里，人世的邊界被逾越，人我的邊界被逾越，熱戀深愛著的人，對自己立下了誓言，戀愛腦啊，竟把自己交了出去，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或“你”。
三、云胡不喜
然后，今夜風雨交加——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君子”沉睡。她醒著。在外面，廣大的世界“風雨凄凄”。“凄”是寒涼，這是秋風秋雨，世界凄涼。
這個君子，他也許就是那個寫下《鄭風·野有蔓草》的人。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山野中，連天芳草，遍地清露。輕佻、涼薄的“露水夫妻”一詞就是由此而來。這是邂逅，不期而遇，是意外的、偶然的“見”，不在社會和個人的預期之中。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適我愿兮”，她“適我”，她合于我，她走進了我，然后是“與子偕臧”。朱熹把“臧”解為“美也”，“偕臧”就是“各得其所欲也”（《詩集傳》），而余冠英先生解“臧”為“藏”，“偕臧，言一同藏匿”（《詩經選》）。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與子偕臧”，他們藏身于風雨之夜。《風雨》中不言“未見”。也許真的沒有“未見”，只有這一見，他們就結為一個小小的愛欲的邦國，鳥巢一樣，藏進去了。《小雅·隰桑》提到過“藏”，那是一個人把另一人藏在心里，在《野有蔓草》中，是萬人如海二人藏，而此時，在《風雨》中，我們知道，她和他藏著，“藏”內在地構筑著與外部世界的緊張關系，是防御是收斂是躲避，是藏不住的預感和焦慮，每一次風吹草動都兆示著危機，藏不住了、不能藏了。“藏”就是把生命置于危機狀態，如被箭追逐的鳥，它的飛翔是等待著那命定的箭，等待著命運、等待著天亮。
終究是無處藏身的。《鄭風》皆出于春秋，但千萬不要以為春秋地廣人稀就可以任意自適，在每一個聚落中，所有的人都在相互注視、相互照亮、相互關心、相互蛐蛐。遠方的人“見”是不容易的，熟人相見其實有另一種不易。《鄭風》第二篇《將仲子》就為這無處藏身創造了一個詞：“人言可畏”：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這可憐的孩子，她甜蜜、慌張而驚懼，她諦聽著那冤家的動靜，沒動靜了，走了嗎？啊，怎么又來了！
終于，“雞鳴喈喈”，雞叫了，這個大風大雨的夜正在過去，天要亮了，雞鳴如箭，破曉而來，向藏匿的人發出催迫。
古人普遍是被雞鳴叫醒的，這是自然節律，也是生活和社會節律。天亮了，人應該起床，人應該走進人群。在《齊風·雞鳴》中，“雞既鳴矣”所標志的不僅是時間，更是時間對人的規訓，雞鳴即起。不能躺平該上班去。
春秋時代，長夜里聽到第一聲雞鳴的總是女人，男人們除了爬樹跳墻就是呼呼大睡，這些女人中唯一一個確定幸福的人也在鄭國。那是《鄭風·女曰雞鳴》：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夙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是《國風》中最寬敞最明亮的詩，明媒正娶，并無“藏”意，人和世界煥然一新。良夜溫柔，迎來的是麗日藍天。“女曰雞鳴”，那士那君子說，還早呢，天還沒亮呢。他也許只是想讓她多睡一會兒，但她已經蹦起來，推開窗戶：看！“明星有爛”。那是啟明星，燦爛如笑。這個男子，他將起來他將出去，在妻子的目光中，他縱身撲向山林，如鷹翱翔，他射下野鴨子射下了大雁，他飛回來了，他的獵物鋪陳為佳肴，他們舉起了酒，說一句話吧說什么呢？只有“與子偕老”，我們將一起老去，讓時間讓歲月永如今日，兩心和鳴，如琴如瑟。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莫不靜好”啊，在深深的感動中，他凝望著他的女人：他已經擁有了世界，他還能說什么呢，他的話滿了、溢了，像個快樂的傻小子一樣，他的聲音如同激越的舞步：你是多么多么好，我要把自己交給你，不，我要把世間一切如珠如玉的好都給你，你是多么好啊。
這就是歲月靜好，是生命中一種珍稀的確定性，這個男子，他在翱翔，他的世界變大了，他準確地射中飛鳥，因為他的心、他的身體是更輕更快的飛鳥。他在他的生命中體會著一種自由。他和她不是藏起來，而是游弋于世界，世界是我和你的，就這樣完全地交給了對方，沒有邊界，沒有分別，天高地闊，山川歷歷，這是多么的舒暢多么的好。
而在這個風雨之夜，女人諦聽著雞鳴，雞鳴催迫著她面對動蕩的風雨。這個女人，她聽見了自己心里的聲音：“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夷”，悅也，平也，她卻沒有說“我心則降”，她的心沒有正面、確定地說出所思，“云胡”是設問、是反詰，在諸家譯解中，“云胡不夷”都被解為“怎么會不夷”“讓我如何不喜”，這些譯者順著“未見—既見”的現成句式，順著《唐風·揚之水》的“云何不樂”走了熟門熟路，好不容易“既見”了，不可能不夷不悅。但是，這個女子，在風雨中、在這凄涼的夜，高一聲低一聲雞鳴喈喈，她真的那么確定嗎？她是不是在問自己，“云胡不夷”，我的心里如何、為何、怎么會還有“不夷”？
正是在這時，這位詩人在她生命的幽暗處隱微處驀然發出光芒，她使一個看上去平庸的句子在與上文、與此情此景的對峙中，一下子活了，徘徊了、茫然了。這句子的語意本來被習慣所固化，但是，在前邊句子的重重陰影下，這個句子不確定了、曖昧了、游移了，能指不再瞄準所指，這個句子指向哪里不取決于字義詞義，而是取決于語氣、取決于氣息。既見了，天下大定，她應該欣喜應該心滿意足，我還有什么不夷呢？當這樣問答的時候，她是在說服自己，她聽到了風雨雞鳴中自己的嘆息，你對自己、對懷中的這個君子，真的那么確定嗎？我為什么還有不夷呢？終究是不安不靜，終究意難平。這一刻，這個句子不再是單向的，這個句子有了兩個方向有了刀背和刀刃，分別指向生命的大喜與深悲、充實與空虛。
她在嘆息，天地一大“橐龠”也，這風箱的風在她的身體里吹過，嘆息就是風，風行草偃，一切事物感風而長嘆，感到了心高而命蹇，感到了脆弱與不甘，感到了疼痛與忍耐，感到了活著，感到活著的不夷。很多年后，詩評家敬文東將中國詩歌的精神概括為感嘆詩學，他必是聽到了那個風雨之夜她的嘆息。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剛才是寒涼凄涼，現在，風疾了、雨驟了，萬木萬葉瀟瀟有聲。“無邊落木蕭蕭下”，杜甫登高那日無雨，但那日風疾，所以其聲蕭蕭。瀟瀟和蕭蕭皆為秋聲、皆為肅殺之聲，這聲音里有殺伐，有天地不仁之意。“雞鳴膠膠”，其實還是“喈喈”，但“膠膠”比“喈喈”亮，千軍萬馬奔赴而來的緊迫中，雞鳴如同號角。而女人的聲音依然執拗地重復低回，“既見君子，云胡不瘳？”瘳者，愈也，我的心病怎么會不好。我的心病怎么會不好？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天要亮了，但“風雨如晦”，世界如此晦暗陰郁，那該死的雞，它一聲一聲不停地叫著，它在急什么它在催什么，它會叫醒他，他會走出去，這一去就是別離，就是“既見”化為“未見”，就是茫茫人世找不見。風雨飄搖中，他們所藏的巢搖搖欲墜，“予維音嘵嘵”，這個女人對自己說，云胡不喜。我還有什么不喜？我為何不喜？
也許，事情沒有這么悲哀，他已經向她承諾了一切，永不相忘，與子偕老，歲月靜好。她信他，她含著眼淚信他，但是她為什么還是心慌？為什么“樂未畢也，哀又繼之”（《莊子·知北游》），為什么她的心中風雨如晦？
也許，這不是獨語，而是傾訴。在一般場合里，“未見—既見”是向著對方訴說心情。現在，這個女人是對著那位君子說的嗎？也許是的，天要亮了，她留不住他，雞鳴召喚著他，他將走進風雨，她對著他說：云胡不夷、云胡不瘳、云胡不喜……這時她是含著眼淚嗎？這樣說的時候，風雨和雞鳴只屬于女人自己，他和她的世界終究不重合。她也許很想說，我要把自己交給你，“我欲與君長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上邪》）但是，雞鳴不已，雞瘋了，雞叫得停不下來，潮水退去，她說“云胡不喜”。
風雨如晦
——現在，讓我們回到那位貞人，他站在那里，他對著自己問道：“今日雨？今日西來雨？今日東來雨？今日北來雨？今日南來雨？”他不知道雨從何來，他不知道心向何方，雨在他的心里，他的心亂了，晦暗的模糊的混亂的，他管不了天上的雨，他也管不了心里的雨。
這場雨從殷商下到春秋，下成了精神史和詩歌史上標志性的《風雨》。那個女人，她不是造詞者和造句者，幾乎每個詞每個句子都是襲用前人，但是，她在語言的疲憊枯竭處找到縫隙，她是非凡的建筑師，她的真正創造不是固體的空間，而是空間的關系、是空間中流動的光影和氣息。她是如此獨特，她不是肯定，而是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肯定，她在實在中感到空虛，在空虛中抓住實在。“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魯迅《野草·墓碣文》），三千年前這個“野有蔓草”的女人，她讀過《野草》嗎？或者，她只是在最熱烈中凄涼，在她的天上看見了深淵，在對方的眼中看見無所有，在風雨中希望和無望。風雨凄凄、風雨瀟瀟、風雨如晦，她所構造的風雨，從此就在中國人的心里。
2025年9月17日晚寫定于萬壽亭
首發于《十月》2025年第6期
李敬澤? 批評家，散文家。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學》主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評論集《為文學申辯》《致理想讀者》《會議室與山丘》《跑步集》等，散文集《會飲記》《詠而歸》《青鳥故事集》《上河記》《空山橫》《我在春秋遇見的人和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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