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都歇了,月已經沿著軌跡走到了另一旁。眼皮間像撐著支架,茫然捕捉著夜色,這是尹蘭時每晚的常態。
棚戶區改造的通知像一道催命符,不知道哪天尹蘭時的蝸殼就會被捏碎,每日打掃這片區域,這是她生命的基礎;她只會打掃這片區域,也是她人生的寬度。
但尹蘭時是個怪人。
她回絕所有靠近的異性,棚戶區這個年紀只有她仍是獨身。最深處的房子是她的家,小小窗常年垂著簾,沒人知道這屋內是何洞天。
只要棚戶區響起大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最深處那間小屋一定落著兩層鎖——木門一層,鐵柵欄防盜門一層。這里充滿好奇心的人很多,所以這個屋子就成了孩子們最害怕的地方——他們都說,這個房子里關著惡魔。
人們都未曾注意到,深處的小屋樓頂的棚子下常常坐著一個人,尹蘭時兩點一線的生活正剩下這一點額外,她眼里裝著無盡的天空,每個天體的軌跡就是她靈魂的步伐,尤其是朝暮不可預料的霞光,是天際線最熱烈的熊熊大火,還可以提醒她翌日是否需要帶傘,尹蘭時可以看很久,直到它們熄滅。
葉歲余一周來給尹蘭時送一次食材,每次來總是圍繞著一個話題:“什么時候結婚。”
結婚啊,尹蘭時熟稔地總沉默代替回答,這一次仍是故技重施。抬起頭,葉歲余的眼角滑下一些閃爍。
蘭時心頭像是塞了一個未熟的柿子,苦澀爬滿每一條血管,痛苦的人一直都是她啊。
太陽仍是那個太陽,棚戶區當時叫109廠公房。蘭時的父親因公犧牲,公房每一個人都很照顧她們,生活在這里,蘭時活潑又燦爛。
蘭時就是這里的春天。
葉歲余每天要出門打工,除了上學時間,蘭時一個人在公房竄來竄去,跑累了就回家睡個昏天黑地。
蘭時睜開惺忪的睡眼,鄰居狗叔正坐在沙發上,狹促著眼對著蘭時笑。那個本該親切的鄰居,正在用眼睛捕獵。
“蘭時,來,叔叔帶你玩個游戲。”
聽到玩,蘭時頓時興奮起來,掀開被子蹦蹦跳跳到狗叔面前,狗叔把蘭時正面抱到自己腿上,臉上仍鋪著笑,身體卻像毒蟲一般探出支毒刺,將要把幼小的蓓蕾摧殘。
蘭時并不喜歡這個游戲。
后來蘭時終于明白當時的情境時,骨骼間滲出了無盡的寒,葉歲余的話,又在她的心頭覆了一層冰雪。
“你肯定是胡說呢,這么久了小孩子記不清事很正常。”說罷葉歲余起身出門,激起細弱的灰塵在光飛,飛得讓人悲傷。
門關上了,尹蘭時的心門也封上了一道永凍層,從此春天就從她的世界消失了,她才該叫歲余,只有她一直留在冬天。
葉歲余終是受不了尹蘭時長久的沉默,把菜放下起身走了。門關上的時候,又蕩起一層微塵,在簾子透過的微光里顫抖。
尹蘭時把菜收起來,分類放在儲存區,隨后拿出抹布把葉歲余坐過的地方擦了一遍,又擰開酒精倒在噴壺里,在整個屋子里細細密密噴灑起來。
房子這才算干干凈凈了。
塵埃落盡,尹蘭時準備出門工作。
她一如既往從最深處開始掃,遠遠看見一坨黑色,又是誰家扔的黑襖,走近蘭時才發現黑襖下窩著一個女人,她皮膚黝黑,頭發很長,雙目深邃,一身酒氣。
蘭時將她推醒,示意她挪個地方睡。
那女人似乎沒看懂,歪著頭一臉倦意。
蘭時又用手指了指一旁,那女人臉上的疑惑更重了。“你是什么意思?”她率先打破兩人之間的啞謎。
蘭時深吸一口氣,長久的沉默讓她幾乎忘了怎么調動肌肉開口。
“你,挪一下。我,要掃地。”蘭時又頓了一下,“那,掃好了,干凈。”
那女人先笑了起來,向蘭時伸手,希望她將自己拉起來。
“我,手臟。”蘭時搖頭,留下那只手懸在空中。但那手并不甘心,向前一探,抓住了蘭時的手臂,借力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叫達瓦歐珠,下次見。”
蘭時坐在樓頂上,西邊滲出緋紅的天色,溫溫柔柔的,撫摸著她的眼睛,她任由自己淪陷在其中。
“喂,你怎么上去的?”
黃昏被這道聲音劃破,蘭時垂眸,達瓦歐珠站在樓下,手里拿著一團藍色的東西。
無盡夏,今天恰逢立夏。
藍色的小碎花像蝴蝶一樣,突兀地撲向蘭時,這個房間第一次逸入第三人的呼吸。
晚霞的光細細密密落在兩人身上,蘭時本擔心要講些什么,轉過頭只看見達瓦歐珠愜意地靠在搖椅上,屬于白天的波粒正在她的睫毛上跳舞。
直到繁星爬滿天幕,達瓦歐珠伸了伸懶腰,兩人這才從樓頂離開。
很奇怪,這個房間好像突然冷了一些。
蘭時有些失眠,床邊那盆無盡夏正淋著月光——蘭時拉開窗簾一角,她聽說花得見光。
到底是個生命,可不能在她這里被磋磨。
從那天起,這個房間多了一個身影,蘭時分不清房間里攀升的溫度是因為夏日還是因為多了個體溫。
那盆無盡夏旁漸漸多了許多新奇的小玩意,每次達瓦來這里,就像打獵的人們凱旋。
夏天漫長的晚霞落在兩人的身上,達瓦在一旁睡看了,蘭時輕輕搖著扇子,為兩人驅逐熱意。晚霞褪去,達瓦就離開了。
這周葉歲余來送食材時,正巧碰到達瓦剛從樓頂下來,她帶著一襲香風從葉歲余身旁走過,葉歲余抽了抽鼻子,達瓦迷糊著,竟沒看見這房間還有一個人。
“蘭時,她是……”
“朋友。”
隨即又是長久的沉默,直到葉歲余離開。
酒精噴壺已經很久沒用過了,蘭時又細細密密噴了一遍。
“你…昨天...剛送過。”蘭時打開門,葉歲余又出現在門外,她將蘭時推回房間。
“你知不知道,昨天那個女的是干嘛的?”
蘭時搖了搖頭。
葉歲余的五官幾乎扭在一起,她眼神一瞥那個方向,所謂的紅燈區。
蘭時之前并非沒有想過,但她仍有辦法去規避這件事。但葉歲余今天將這個真相直接撕給她看,蘭時的心中泛起一股擁堵的氣。
她推搡著將葉歲余趕到屋外,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小巷:“我的事不用你管!”
塵埃四起,那盆無盡夏被摔門的風攪得亂顫。
過了一會,屋外傳來敲門聲。
“蘭時,開門呀!”達瓦的語氣裹滿了歡樂。“我今天買了蛋糕!”
“蘭時?”
“奇怪,今天這個點都沒下班么?”
聽到達瓦離開后,蘭時無力地打開門,那個粉色盒子裝著的,是會帶來快樂的甜。蘭時剛才是把這甜拒之門外了嗎?
她小心翼翼的將盒子拿起來提進房間,蛋糕上用紅色奶油寫著的“友誼長存”四個字,被蘭時的淚珠砸出許多殘缺。
敲門聲響了幾天,也就沒再響過了。
房間里殘存的劣質香氣也漸漸淡去,這個房間經歷了一段熵增之后卻又違反常理走向靜止。
蘭時望著那盆無盡夏,幾日沒見光,它就倦了。這間房間磋磨一個人就好,蘭時還是準備拉開窗簾。開了縫的窗飛進來一只蜂,他撲進花間,足上布滿尖刺。蘭時厭惡地將它趕了出去,又把窗緊緊鎖了起來。
沸騰的怒氣碰到了花盆旁的八音盒,蓋子被摔壞了,《致愛麗絲》飄蕩在整個房間。
直到發條轉完,破碎的八音盒就變成了啞巴。
接連不斷地陰雨快把這里吞沒,樓頂兩把椅子孤零零在潮濕中攀滿霉斑。
大雨過后的余燼,邀請著蘭時出門。
掃帚將大地生出的濕疹碎屑一一掃去,彎彎扭扭的巷子像幾只蚯蚓打散在在大地上,遠遠傳來人們的聲音,不尋常,倒像是在吵架。
蘭時一向不愿卷入這種渦旋,這聲音卻扭打著越來越清晰的擊打在她耳邊,她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女聲。
達瓦一只手捂著衣服,另一只手揮舞著,驅逐那幾個靠近的男人。
“不就是賣的嗎?”男人歪著嘴,一身酒氣,“跟誰玩不是玩。”
“就是呀,哥哥們好好陪陪你不好嗎?”
戲謔輕佻的污言穢語一波又一波向達瓦,她紅著眼,卻只能用尖銳的斥罵和一只胳膊當做武器。
一個男人繞到達瓦身后,伸手準備扯她的肩帶,他油膩的臉上擠出將要得逞的橫笑。
“哎喲…”
掃帚混著泥點子砸在那男人頭上,他回頭一看,蘭時又舉起掃帚朝他臉上拍去,另外兩人一看,朝著蘭時沖來,蘭時胡亂朝著他們砸。
大家都知道棚戶區這個怪人,平時別默不語,難不成是個瘋子,他們似乎酒醒了著,啐著臟話離開了。
巷子只剩下蘭時和達瓦,達瓦眼圈泛紅,想說些什么,蘭時拖著掃帚離開了。
所以,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但是…但是達瓦是那么好的人,可是,可是她為什么出賣自己的身體。
但是達瓦一定是有苦衷的,沒人天生愿意走這條路。
可是,可是她…
思維擰成無數細細的繩,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把蘭時裹住。
初晴的黃昏,漫長的火燒云,灼熱炙烤蘭時的眼睛。
“蘭時…”
熟悉的聲音在樓下響起,達瓦抱著一束百合站在那里。
門開了,達瓦熟稔地拉來窗簾,推開窗。
樓上兩個搖椅被裝滿,那是達瓦第一次講起自己的故事。
似乎是個,不算完美的愛情故事。
“后來,你還見過沈白榆嗎?”
達瓦望著蘭時,“你怎么不結巴了?”
“我本來…就不是結巴。”
“我本來,也不是陪酒。”
兩人突然笑了起來,達瓦望著晚霞:“現在是又怎么樣?我不覺得貞潔該用身體來決定。”
蘭時低垂著頭,她瞇起眼睛,似又像那年惺忪的睡眼。
達瓦拉著她的手:“那不是你的錯,是你當時沒有掃帚,不然你早用掃帚抽他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這不是她記錯,也不是她的錯,她應該反擊,那時被欺負的是她,這么多年,她用別人的錯一直在欺負自己。
那天晚上,蘭時在達瓦懷里,流盡了這么多年委屈釀出的苦淚。
今天開始,應該只剩甜了。
無盡夏盛開了一片繁星,這個房子從外面看扔刻著生人勿進,但熟人嘛,推開門就能感覺到整個夏天的溫暖。
達瓦每天晚上回來后,會給蘭時帶上一份早飯,蘭時起床填滿肚子的時候,達瓦又陷入沉沉的睡眠,只有下午的時間,兩人同坐在樓頂上,一齊享受漫長的夕陽。
隨著寒意一起來的,是棚戶區終于要進行改造了,蘭時幾乎沒有地方可住,這里一拆也不再需要打掃,她連租房的錢都拿不出來,怎么等這里升起高樓。
達瓦注意到蘭時這幾天情緒不對,她身上氤氳著一層濃的散不開的霧,昨夜似乎聽那些人戲謔地說著賠償之類的事,蘭時是在為這個擔心嗎?
“你這次月經怎么這么久?”達瓦見蘭時又揣著衛生巾出門。
“不知道,斷斷續續,總也沒個結束。”
突然有人敲門,一個陌生女人站在門外。
“您找誰?”
“尹蘭時在嗎?”
“剛出去了。”達瓦頓了一下,“應該很快就回來。”
這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因著最近棚戶區改造才回來,達瓦終于知道近幾日的陰霾為何而來。
這陣子蘭時慢慢收拾著屋子里的東西,達瓦回來的越來越晚,有幾次整日不見人影。
蘭時慢慢把東西往葉歲余那里搬,一堆堆包裹就那樣堆在葉歲余家,那個沙發仍靜靜立在墻邊,冬日陽光少見,那里陰沉下去一塊,像一個凹陷。
達瓦幫蘭時把那盆無盡夏搬出來,剛走了幾步,撲通一聲,蘭時從達瓦身邊坍塌下去。
抖落了最后一片落葉,鴻羽般輕盈的雪花壓完了枝頭,寒意一點一點侵蝕,這個冬天太冷了。
達瓦每天更努力游走在紅燈酒綠間,以往不愿做的、看不上的,此刻只要是能換來錢,她都能擠出個笑臉。她的臉上涂越來越厚的粉霜,試圖將疲憊掩蓋。
蘭時查出來子宮肌瘤,需要做手術。
達瓦整理好表情,推開病房的門,只見蘭時立在地上了整理東西。
“達瓦,要不先不住院了,很費錢。”蘭時擠出個笑模樣,“知道你肯定不樂意,我已經辦好了,就等你來接我呢。”
蘭時沒理會達瓦的沉默:“王姨說,她把手續走完了,這房子已經不歸她了,公家要是沒拆,咱們就能先住著。走吧,回家。”
小地方,從來沒什么秘密,自然也不在意什么真實,傳言是怎么不堪入耳便怎么隨意出口。
“沒結婚,怎么得那種臟病?”
“你看她跟啥人玩一塊呢,以前就覺得她怪得很……”
達瓦正想向前理論,蘭時攔住了她,無奈地搖搖頭。
“蘭時,你給我聽好,這才不是什么臟病,我問過醫生的,這很正常!”達瓦搖晃著蘭時的肩膀。
房子冷得像個冰窖,達瓦把爐子生著,開始燒熱水。
蘭時抱著暖水袋,這溫度透過皮膚,一點點融化內心的霜雪。
河邊柳絳彌起綠煙,達瓦終于攢快夠了手術費,她最近回去的時間太少了,偶爾回去幾次,也早早睡去,蘭時安安靜靜——她之前也這樣安靜,嘴巴閉著,像一條枯竭的河。
喝完最后一杯酒,幾張紅票子扔到達瓦面前,達瓦點了點轉身就走,她只取出一張,買了身新衣服,去澡堂子洗了個澡,買了一塊蛋糕,這是值得記住的一天。
推開門,蘭時靜靜躺在那兒。
窗邊的無盡夏枯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