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鑄刃

高爾基在《在人間》那片混沌而充滿粗糲聲響的土壤里,種下這樣一句話:“上天能拯救的,從來都是愿意自救的人。”這話擲地有聲,毫無悲憫的余地,像一柄寒鐵鍛成的鑰匙,遞到每個泥濘中掙扎者的手中。它剝離了“拯救”一詞常披著的、來自外部恩典的幻彩,露出其冷峻的真相:一切真正的得救,無不始于一顆決意掙脫困局、向光明處伸出的心。若自己不肯伸手,縱有萬千援手懸于頭頂,也終將墜落于你緊閉的掌外。

于是,“做自己的醫生”便不僅是喻言,而成了一道關乎生存的律令。這世間的傷害,如空氣里的微塵與暗箭,無時不在,無處不有。來自他人的惡意、命運的顛簸、時代碾過的隆隆回響,甚至內心滋生的怯懦與猶疑,皆可成刃。若將抵御之責全然托付于外——期待一位全能的療愈者、一套無缺的庇護制度,或僅是一份永不背棄的溫柔——那無異于將最柔軟的命門,置于變幻無常的風雨中。“做自己的醫生”,意味著首先承認這傷害的可能性與必然性,繼而將目光從怨艾外部,轉向內視與重建。

這“醫生”的職責,首在診斷。須以驚人的誠實,審視自身的創口:那痛楚是源于外部的灼傷,還是內心恐懼潰爛的膿?是現實的鐵鏈,還是自我設限的囚籠?高爾基筆下那些在底層翻滾的靈魂,他們的苦難既是沙皇俄國暗夜的贈予,也常混雜著自身的蒙昧與短視。真正的自救,始于這無情的清醒。如同醫者須先辨明病源,方能施治。

繼而,是開出處方,并親手調制藥劑。這藥,或許是暗夜里偷來的一星知識之火,如阿廖沙對書籍的貪婪;或許是在屈辱中咬牙保全的一絲尊嚴,不與污濁同沉;又或許,僅僅是在絕望深淵里,仍命令自己次日晨起勞作的那點意志力。這過程沒有奇跡,只有日復一日的清創、縫合、敷藥與忍耐。自己采藥,自己煎熬,自己咽下那苦口的湯汁。這其中的孤絕與艱辛,恰是“自救”二字的全部重量。

然而,“做自己的醫生”,絕非鼓吹一種離群索居、刀槍不入的孤高。真正的堅韌,恰在于洞悉傷害后,依然能辨識并接納世間真實的善意與聯結。自救者并非不需要他者,而是不再將自身存在的全部砝碼,押注于他者的垂憐。他將對外部的依賴,轉化為主動的選擇與有度的汲取,從而獲得一種更穩固的內心秩序。他為自己鑄造的,不是與世隔絕的堡壘,而是一身能隨他行走四方的、柔韌的甲胄。

最終,當一個人學會做自己的醫生,他便在某種程度上,重寫了自身與世界的關系。傷害或許依然來襲,但已難再輕易刺穿他生命的核心。因為療愈的力量源頭,已從不可控的外部,內化為他自身不可剝奪的一部分。如高爾基所見證的,那些在人間煉獄里最終沒有被吞噬的靈魂,并非得到了上天格外的眷顧,而是他們自己,在漫長的黑暗中,用求生意志的燧石,點燃了那支照亮并溫暖自己的火把。這火把的光,便是抵御一切寒刃最恒久的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