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的于忠肅公祠,香火在千年歲月里未曾斷絕。林則徐手書的楹聯“公論久而后定;何處更得此人”,在晨鐘暮鼓中愈發蒼勁,道盡了這位明朝忠臣的千秋風骨。當土木堡之變的驚雷劃破天際,當瓦剌鐵騎踏碎北疆的寧靜,是于謙以一身正氣為盾,以兩袖清風為刃,在王朝傾頹的邊緣撐起了一片天。他用一生踐行了17歲時寫下的《石灰吟》,讓“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誓言,化作了大明江山最堅實的脊梁。
于謙的初心,早已在少年時的石灰窯火中淬煉成型。祖籍河南、生于錢塘的他,自幼受儒學熏陶,8歲便“通經書大旨,屢出奇語”,被鄉人譽為神童。一次路過窯場,見青黑山石經千錘萬鑿開采,再歷烈火焚燒,終成潔白無瑕的石灰,少年于謙心有所感,揮筆寫下那首千古絕唱。這并非一時興起的詠物之作,而是他一生的精神自白——“千錘萬鑿”是仕途的磨礪,“烈火焚燒”是劫難的考驗,“清白”二字則是他至死不渝的信仰。家中供奉的文天祥遺像,更是在他心中種下了忠烈的種子,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家國情懷,成為他畢生的追求。
23歲考中進士的于謙,帶著這份赤誠踏入仕途,從山西道監察御史到江西巡按,每一處任職都留下了清廉正直的印記。在江西,他辯白百姓冤情,懲處權貴強買惡行,整頓官場弊政,當地百姓將他的牌位供奉于名宦祠,感念其為民做主的恩德。宣德五年,河南、山西兩省遭遇嚴重災荒,“壁破風生屋,梁頹月墜床”的凄涼景象遍布鄉野,而地方官員卻為政績隱瞞災情。明宣宗深知于謙的才干與擔當,破格將他從正七品御史提拔為正三品兵部右侍郎,巡撫兩省。這一去,便是十九年的堅守,十九年的為民操勞。
在豫晉大地的十九年,是于謙“清風”品格最生動的注腳。他輕騎遍歷所轄州縣,延訪父老,察訪利弊,一年之內上疏數十次,哪怕是小有水旱也即刻上報朝廷。災荒之年,他疏請朝廷下撥三十萬兩賑款,打開官倉放糧,讓數百萬饑民得以存活;他安置流民,撥給荒田灘地,免除稅糧雜役,讓流離失所者重獲生計。糧食豐收時,他低價收購余糧儲備;歉收時,便將陳糧平價出售,以平抑糧價。黃河水患頻發,他親赴河堤督導修繕,設亭長專司守護,讓沿岸百姓免受洪澇之苦;官道旁廣植槐柳、每十里開鑿水井,為行人提供歇腳飲水之處;蝗災蔓延時,他派官督導捕殺;瘟疫發生時,便設惠民藥局救治百姓。
于謙的清廉,是刻入骨髓的堅守。他“自奉過于儉約”,行囊中從不貯一文錢,每次進京議事都“空橐以入”。有人勸他帶些土特產打點權貴,他卻笑著舉起衣袖:“吾惟有清風耳”,并作《入京》一詩明志:“絹帕麻菇與線香,本資民用反為殃。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話短長”。這份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傲骨,觸怒了把持朝政的太監王振,于謙因此被誣陷下獄論死。消息傳出,河南、山西的官民紛紛赴京請愿,兩省親王也上書求情,最終朝廷迫于民意,恢復了他的官職。百姓口中的“于青天”“于龍圖”,便是對他最真摯的贊譽,是民心所向的見證。
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如驚雷炸響,明軍主力覆沒,明英宗被俘,瓦剌大軍直逼京師,大明王朝危在旦夕。朝堂之上,南遷之議甚囂塵上,大臣們驚慌失措,主張放棄北京退守南京,重演南宋偏安的悲劇。就在這存亡絕續的關鍵時刻,于謙挺身而出,厲聲駁斥:“言南遷者,可斬也!”他力排眾議,堅定主張固守京師,提出“社稷為重,君為輕”的核心主張,與諸大臣共同擁立郕王朱祁鈺即位,穩定朝局民心。臨危受命擔任兵部尚書的他,將生死置之度外,吃住都在兵部衙門,日夜籌劃防務,調兵遣將、加固城防、整頓軍紀,將糧草兵器調配得井井有條。
面對瓦剌太師也先以英宗為要挾的逼和,于謙不為所動,嚴令軍隊:“今日只知有國,不知有君!”他親自督戰于前線,身著戎裝站在城樓上,炮火映紅了他堅毅的面龐,廝殺聲中他的號令清晰有力。明軍將士在他的感召下士氣大振,與瓦剌大軍展開殊死搏斗。經過數月激戰,瓦剌大軍節節敗退,最終被迫釋放英宗,撤兵北歸。京師保衛戰的勝利,不僅挽救了瀕臨覆亡的大明王朝,更讓于謙“救時宰相”的美名傳遍天下。朝廷加封他為少保,他卻依舊謙遜自守,堅決反對兒子于冕因自己的功績濫受官職,始終保持著清廉本色。
然而,功高震主的隱患與政治斗爭的陰霾,終究向這位忠臣襲來。景泰八年,石亨、徐有貞等人趁景泰帝病重,發動奪門之變,擁立英宗復位。于謙之子早已聽聞密謀并告知他,但他深知若武力鎮壓,可能引發內戰讓蒼生涂炭,違背自己保社稷的初衷,最終選擇不發一兵一卒。復位后的英宗,在徐有貞“不殺于謙,此舉為無名”的蠱惑下,將于謙誣陷為謀反,關進天牢。面對莫須有的罪名,于謙不辯一詞,他的坦蕩源于一生未曾虧欠國家與百姓。天順元年正月二十三,這位護國安邦的忠臣,在崇文門外被冤殺,年僅六十歲。
抄家的官員奉命前往于謙府邸,本以為能搜到金銀財寶,卻驚奇地發現,這位曾任兵部尚書的朝廷重臣,家中竟家徒四壁,唯有皇帝所賜的蟒衣和劍器被端端正正地供奉著,除此之外再無余財。百姓聽聞他的死訊,無不痛哭流涕,街頭巷尾皆為他鳴冤,天空陰霾四合,仿佛連上天都在為這位忠臣悲泣。正如袁枚所言:“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他與岳飛一同長眠于西子湖畔,成為“西湖三杰”,用生命踐行了“要留清白在人間”的誓言。
歷史終究不會辜負忠臣。成化初年,于謙的冤案得以平反,朝廷恢復其官職并賜祭文;弘治年間追謚“肅愍”,明神宗時改謚“忠肅”,“百世一人”的匾額高懸于祠堂之上,見證著后人對他的尊崇。他對他的尊崇。他的家風也得以傳承,后人以“清風堂”為家族堂號,將清廉正直的品格代代延續。他在《詠煤炭》中寫下的“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與《石灰吟》一同,成為他為民初心與家國情懷的千古寫照。
時光流轉,于謙的故事早已超越了時代的界限。他筆下的石灰,依舊在烈火中堅守清白;他踐行的清風,依舊在歷史的長河中流淌;他以丹心護大明的壯舉,依舊在激勵著后人。在這個浮躁的當下,我們依舊需要于謙這樣的精神坐標——堅守信仰,清廉自守,在危難時刻敢于擔當,在平凡日子里不忘初心。
西子湖畔的風還在吹,于忠肅公祠的香火依舊旺盛。于謙的一生,如同一柱擎天石,撐起了大明的危局;如同一縷清風,蕩滌了官場的污濁;如同一捧石灰,留下了千古清白。他的丹心與清風,早已融入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成為永不褪色的精神豐碑,指引著后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堅守正道,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