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鄉下,是沒有嚴實防盜門的。一把鐵鎖,配一串粗重的鐵鏈,往門扣上一纏一鎖,便是一戶人家的全部依仗。“鎖是防君子,不是防小人的。”從前只當是句老話,直到后來,這話竟真真應驗在了村里的老趙身上。
老趙是個實打實的厚道人,脊背早被歲月的風霜和沒完沒了的農活壓得有些彎。夫妻倆在生產隊里拼死拼活掙工分,拉扯著四個半大的小子,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粗茶淡飯勉強填肚子,衣裳縫了又縫補了又補,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平日里省吃儉用攢下的些許積蓄,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老屋墻角的木匣子里——那是一家人過冬買煤的家底,是春節添年貨的盤纏,更是孩子們開春買筆墨的指望。可誰能料到,這點單薄的念想,終究還是沒躲過賊人的覬覦。

老趙顧不上多想,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屋里,顫抖著手扒出墻角的木匣子。匣子的鎖扣已經被撬壞,他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干——里面空空如也,連一個鋼镚兒都沒剩下。
天寒地凍的冬日,風裹著碎雪沫子往脖子里鉆,冷得人骨頭縫都打顫。老趙蹲在冰冷的門檻上,雙手死死抱著頭,一聲接一聲地嘆氣。渾濁的眼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往下淌,嘴里反復念叨:“這日子,可咋過啊……這日子,可咋過啊……”四個半大的小子擠在門后,怯生生地看著父親,屋子里只剩下一片壓抑的沉默,連風穿過窗欞的嗚咽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段日子,老趙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往日里扛著鋤頭下地的挺直身影,變得佝僂而遲緩。他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念叨自家的遭遇,眼底的紅血絲像是熬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后來不知從哪位鄉鄰口中聽來個民間法子,說能尋出偷錢的盜賊。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當即回了家。翻出屋里腌咸菜用的空粗瓷壇子,點亮一盞昏黃的柴油燈放進去,橘黃色的火苗在壇子里輕輕搖晃,映得壇壁忽明忽暗。他尋來一個篩面粉的小篩子,小心翼翼地扣在壇子口,又央著鄰里抱來那個兩歲多的孩童,讓孩子趴在篩子口往里瞧。
大人們在一旁屏住呼吸追問,孩童睜著懵懂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看見……看見個瘦高個子……”
這話讓老趙心里更沉了,卻依舊沒半點頭緒。他思來想去,揣著忐忑跑去尋了外村那個被人喚作“半仙”的算卦人。半仙捻著花白的胡須,瞇著眼沉吟半晌,才慢悠悠開口:“扎個草人,日日拿尖鐵器刺它的心口,再用滾燙的熱水澆遍它全身。他若做了虧心事,定會覺得疼,不消幾日便會偷偷把錢送回來。要是執迷不悟,你只管澆夠七七四十九天,保管他渾身潰爛,無處遁形。”
老趙將這話奉若神明。回家便尋了稻草扎了草人,日日守著,刺了又澆,澆了又刺。草人被刺得千瘡百孔,被熱水燙得焦黃蜷縮,他枯槁的臉上,卻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執拗,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懣,都借著這尖刺和熱水,狠狠泄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沓被偷走的錢,終究沒有像半仙說的那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縫里。倒是沒過多久,村里就傳開了消息——老趙隔壁那個瘦高的漢子,忽然渾身生出密密麻麻的惡瘡,疼得日夜哀嚎,連床都下不來。那瘡口流膿淌水,散著刺鼻的腥氣,請了多少郎中都束手無策。
人們私下里議論紛紛,都說那漢子就是偷錢的賊人,是遭了報應。老趙聽著這些話,臉上沒什么表情,但心里很可憐他,只是默默收起了那個破爛的草人,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一年后,那漢子終究沒能熬過病痛,撒手人寰。剛聽到消息的老趙正蹲在門檻上喝糊涂。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又低頭看了看門上那串鐵鎖鏈——被撐大的鐵環上,那道變形的痕跡,像一道刻在歲月里的疤,再也沒能復原。
后來,村里老人們圍坐在一起閑談時,還會提起這件事。有人說那是邪門的法子,有人說盜賊不知悔改,罪有應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