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鄉鄉長程克多站在煦暖的陽光下,發表著熱情洋溢的講話:“……用新能源渡船取代原有的柴油渡船,是滿足瘦水河兩岸居民出行需求的新舉措!是為水鄉旅游業發展注入的新動能!是推進綠色發展、可持續發展和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新引擎!我相信,這批新船交付使用,定會給我們水鄉帶來新的生機和活力,定會為我們水鄉帶來新的發展機遇!……”
掌聲如潮。跟掌聲一樣熱烈的,是臺下翹首以待的船長和船工們滿臉的喜形于色。主席臺一側不遠處,一溜簇新的新能源渡船一字排開,穩穩地浮在瘦水河邊上。船長和船工們的眼睛不時瞟向這批船,而后小聲交流著。
他們小聲討論的無非是縣水運局馬局長剛在講話中講的,為了采購這批船,省市縣都配套撥付了專項資金。這些新能源渡船,行船穩,無污染,噪聲小,性能比以往各式渡船都出色。
水運局又組織了對瘦水河兩岸停靠村落的摸底,制定了運行線路,給每艘船分配了船長和船工,并對他們進行了簡單的培訓,這批新船就“走馬上任”了。
瘦水河名為瘦水河,便因其“瘦”,主河道窄且長,主河道邊又分出幾條分岔河。多年來,瘦水河兩岸的村民,在河邊淖洗,在河里捕漁,引河水灌溉土地。當地人在外遇到了,攀老鄉都說,“都是喝瘦河水長大的”。
瘦水河在水鄉穿境而過,河雖瘦,河岔子卻多,尤其在水鄉的這段,從主河道分出的一道道河岔子呈扇形分布,形成了水鄉獨特的人文景觀。瘦水河流域在水鄉占據了大部分面積,水鄉也因這條河而名為水鄉。要在瘦水河進出,要到瘦水河游玩,坐船是最方便的。因為有的河段岸邊沒有路,別看村子離得近,這村到那村也得坐船。
時代在發展,瘦水河也悄然發生著變化。瘦水河兩岸村民的出行工具從當初的人力船到柴油渡船再到而今的新能源船,來瘦水河旅游的多了,河邊村落里很多住戶在自己家里開起了民宿、農家樂,經營農家樂用的食材、被褥的商店,渡船用的加油站也在水鄉鱗次櫛比地冒了出來。
水鄉鄉長程克多站在馬小哨開的渡船上,一邊看著兩岸的風景,一邊看著遠遠近近行駛著的新能源渡船,不由得浮想連翩。有了這批新船助力,他離這鄉黨委書記的位置就又近了一步。原老書記即將告老退休,鄉里一眾事務都交由他代理,他正思索著如何順理成章將這“代理”兩字去掉,正而八經地當上鄉黨委書記,縣里就引來了這批渡船,昔日波瀾不驚的瘦水河瞬間吸引了各界關注的目光。這批渡船無疑會給水鄉旅游的發展帶來新機遇,他正好借此干出一番成績,那到時候,鄉黨委書記的位置就不在話下了。他看向遠方,天水交接處,幾只不知名的鳥正從水面沖上天空,岸邊郁郁蔥蔥的綠樹在波光鱗鱗的水面的映襯下泛著別樣的光,幾艘新渡船在河面上駛開去,水面漾起一道道水波,一切都是那么的充滿希望。
他拍拍馬小哨的肩膀,對他說:“船是新船,裝備又齊全,可得好好干!”“請領導放心!”說著馬小哨雙腳立正,歪歪扭扭地給他敬了個禮,兩人都笑起來。
顧客上船每人收費1元,多一站加5毛,走遍瘦水兩岸大小村落要花上8、9塊錢。渡船的收入都歸船長和船工所有,算是他們的工資。為調動船長和船工的積極性,每個乘客鄉里還補助5毛錢船費。這樣算下來,每天渡船都應該有不錯的收入。
所以馬小哨他們很是歡喜。把程克多送下船,馬小哨就指揮船工將渡船駛向碼頭,迎接游客去了。
2.
新船啟動儀式上的熱烈氛圍還在瘦水河岸邊飄蕩,沿岸村落的人還在適應新能源渡船的汽笛聲,程克多就迎來了第一批上訪的人。
這批上訪的人是瘦水河最南邊河岔子里村子的村民小組長。他們一來,就對新能源渡船抱怨個不停。
“俺村是偏遠了些,那也不能不去啊。”一個小組長說。
“是啊,船多了,別的村船一天都往返六七趟了,俺村還是原來那樣,早一趟晚一趟,船換不換跟俺們沒啥關系啊。”另一個說。
程克多聽出,是跑他們村那條線的渡船,大概是嫌他們村偏,跑到他們村前面的村子就往回開了,把他們村隔過去了。
程克多說:“我問一下哪艘船跑那條線,找到他們開船的,一定給你們個答復。”
幾個小組長嘟嘟噥噥去了。
打發走他們,程克多就撥通了馬小哨的手機,問他是哪艘船在跑最南邊那條線。
他手機里不可能存著所有船長船工的手機號,倒是有馬小哨的,馬小哨是他同學的弟弟。瘦水河上還在跑柴油船那會兒,他在上海的同學過年回家找到他,讓他有機會幫幫在老家的弟弟,說家里老人全指著弟弟呢。他說那不難,就安排馬小哨上了柴油船。馬小哨人很精明機敏,逢年過節常給他捎些瘦水河的魚蝦和家里人在山上采的地連皮、野木耳之類的土特產,一來二去,他就跟馬小哨熟絡了。
問清跑那條線的是耿來運,又要了耿來運的電話,程克多就撥通了耿來運的電話。
電話那頭,耿來運聽清打電話的是程克多,問的是這事,耿來運說:“鄉長啊,你不問我還不知找誰訴苦呢。都是一樣跑線的,為啥把這條線分給我?這條線河岔子最窄,就數我的船跑得最慢,別的船都跑兩圈了,我一圈還沒跑完,我要不緊著跑,那我的船收入差別人可就太遠了……”
程克多正要細說,卻聽得耿來運在電話那頭說:“……喂……喂……啥破河岔子,連個信號都沒有……”
隨后,一串忙音傳到了程克多耳朵里。
程克多氣得想一把摔了電話。渡船本是上級為了發展本地民生和經濟,撥了專款給買的,解決了一批人的就業問題不說,還盤活了一地經濟。這些人倒好,心里沒有一點大局意識,算盤只打到自己的賬本上。
程克多趕到鄉碼頭,又撥通了耿來運的電話,給耿來運說:“我在鄉碼頭等你,你來,我們當面說。”
隨著一聲汽笛響,耿來運的船駛進了鄉碼頭。程克多擺手讓耿來運下船,對耿來運說:“在這新船試運營的當口,你不要給我掉鏈子,這陣兒多少人都盯著咱們呢,你不要給鄉里,給咱們的旅游業抹黑!”
耿來運口中說著“是”,不情愿地上船,船開走了。
程克多看著船離去的身影,抹下一把汗。
3.
程克多又迎來一撥上訪的,說的還是渡船的事。
這撥上訪的反映,跑他們村的那艘船他們不想坐,讓鄉里給他們調一艘船。程克多給他們倒上開水,讓他們好好說。
“開那艘船的我認識,姓李,叫李大朋,也不知道認識誰,當了船長了。”一個村民說。
“你們這船交給他開,他可活顯擺了。”另一個村民說。
程克多聽明白了,那個叫李大朋的船長,領了新船,船工們又都統一穿藍色的工裝,收入還穩定,頓覺自己是國家部門工作人員了,在村民面前神氣活現起來。有村民給他們攀關系,坐船除了給船錢,還給他們遞煙抽,有上街采買的就給他們掏把瓜子花生啥的。他們這樣你情我愿其他村民也不說啥,可是李大朋他們想把這變成“潛規則”,村民可就有意見了。本來是交錢坐船,現在坐船除了要交錢,還得討好李大朋他們,還得給他們點別的,否則,他們可就給人臉子看了,要不就船上有位置也不讓坐,說是有游客預定了,讓人站著,要不看人在站口等著也不停,說是下游游客多,得趕著接游客去,得罪了游客可就得罪了鄉里的經濟發展……
程克多聽得目瞪口呆。上訪的村民看著程克多臉色由紅變白再變紫,端著茶杯的手也顫抖了,便住了嘴,領頭的給程克多說了聲“你忙哈鄉長”便領著人悄沒聲息地走了。
半晌程克多才反映過來,他把茶杯放下,便開始找人要李大朋的電話,電話一打通,程克多便氣不打一處來地跟李大朋吼起來。電話那頭,李大朋道:“呀,那些村民可真是,屁大點兒事都能鬧到您跟前去,也不怕耽誤鄉長您時間。您說的我知道了,估計是船工給村民鬧著玩兒,村民當真了。”
程克多道:“‘估計是’!你又不是坐辦公室!你又不是辦公室主任!船上給你設單間了咋的,啥事都不知道?!開個船還學會吃拿卡要了!你和你船上那些船工,再這么著,趁早卷鋪蓋走人!”
李大朋吱吱唔唔地連聲說是。程克多放下電話,連灌了幾大口水。好政策都能被他們這些人給念歪了,好事都能被他們給辦壞了,照這樣下去,別說自己奔鄉黨委書記,怕是鄉長干著都顫巍。
他突然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就走出門去,向鄉政府辦公樓后面的小樹林走去。
4.
小樹林里,一個身影正背對著程克多來的方向,坐在石凳上“噴云吐霧”。
程克多細一看,是副鄉長姚想。
這個老姚,怪會躲清閑。又一想,自己只想著把水運抓成亮點抓出成績,就交待鄉里水運有關信訪直接轉給他,他親自處理,倒便宜了這分管信訪的老姚。
他幾步轉到老姚跟前,說:“老姚啊老姚,你可真會找清閑地兒。”
姚想見是他,忙起身道:“是吧,您一分擔,我可就有空抽煙了,這不還得感謝鄉長您?”
程克多邊把接連遇到的兩起信訪事件給老姚說了,邊對老姚抱怨,“你說說老姚,這叫什么事兒,要都是這號人,咱這工作可咋干?”
老姚笑了:“領教了吧?這就是水鄉鄉情,”老姚遞一棵煙給程克多,“其實不只是水鄉這樣,外鄉,就連咱縣里也這樣。”
“這是咋回事?”程克多接過姚想遞來的煙,點上,深吸一口。在煙霧中側頭看姚想。
“咋回事,這些年咱這兒都是這。都想著安排人,卻不想著安排的是啥人,用人的用著費勁不費勁。”姚想說,“不是說不讓安排人,我可沒這魄力,也沒這能力,不讓人安排人,是不是?就是誰說,也得讓人舉薦人,各崗位都招人去?有時招的人也難保不出岔子。”老姚呵呵笑著,“你看咱們這跑船,也招聘大專本科去?人家保準不來,人家都奔著事業編、行政編去的,再說跑船一天到晚在船上晃呀晃,人家不能習慣,跑船還就得咱們這兒從小在河岔子邊長大的。”
程克多聽著他的話,不置可否。
“您以前在教育口干,那除了老師就是學生,相對簡單,鄉鎮可就不一樣了,情況要復雜得多。我聽說個事,這事就給老哥你嘮嘮,不要傳出去,傳出去說是我說的,我可不認。”姚想看著程克多的臉,湊近了小聲說:“我聽說,有一回縣糧食局兩個副局長都想安排人,結果就一個崗位,鬧到了分管副縣長那,分管副縣長開始義正言辭地說‘國家的工作崗位,豈是誰想安排自己親屬就安排的?’兩個副局長先是都走出副縣長辦公室門了,一個又折了回來,對分管副長耍著賴說,‘縣長我可知道,你家遠房表妹都安排到市里單位了,我家女兒可還沒工作呢,再說我們安排的是又不啥好工作,也就下面糧站的收購員……’副縣長無話可說,這位副局長就把事兒辦成了,他女兒就上班了。”姚想把兩手一攤,“你看,人家都連副縣長都敢剛,連縣紀委管事都要掂掂輕重,你說,咱這等位置的人,遇到了事情可咋管?”
程克多不由得深吸了兩口煙,煙霧繚繞得幾乎看不清兩人的臉。
“不是不讓推薦人,黨組織選人用人不也有推薦這一步?”程克多說,“你安排人不得安排腦瓜清涼、知道斤兩的?要都是這些拎不清的主兒,可讓人咋放心擱到崗位上?要走一步咱們跟著管一步不成?那咱得多有精力?”
正說話間,程克多的手機響了,他拿起電話,打電話來的是馬小哨。電話那頭,馬小哨急切地說,沿河兩岸停電了,船上游客本打算沿河看夜景的,一想到電要是停到晚上,就啥都看不成了,意見很大。
程克多趕緊撥通了鄉供電所所長的電話,半晌,供電所長才接電話,電話那頭,供電所長懶洋洋地對程克多說:“停電啊,在檢修吧,檢修好不就來電了。”
程克多又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對電話那頭發一通脾氣,就看到姚想用手在他面前連擺帶擺,示意他先把電話掛了,他就沒好氣地把電話掛了。
姚想道:“這停電吧,沒準是真檢修,咱要是工作沒做到位,可就等著干生氣了。”他意味深長又滿臉無奈地對程克多說,“我現在干工作干的,啥事兒都覺得不那么單純了。你一說要分擔一部分信訪工作,我的難處可是有人體會了。”
程克多說:“咋不到位?咋做到位?”
姚想道:“你是不知道,有些看似簡單的工作背后藏著多少心思。就拿這停電來說吧,你咋知道他們只是簡單的檢修停電,就不是卡著你要做點啥?”
看程克多直眨巴眼,姚想又說:“你看,剛才接你電話那番磨蹭,話也不給你好好說吧?”
看程克多點頭,他又說:“這里面就藏著他們的心思。既使是真的檢修,把話給你好好說,事情原委給你說明白,哪段在修,要修多久,啥時候能來電,你心里一清楚,回頭再給游客們一解釋,這樣誰心里都明白,誰都不生氣,既使今兒晚上不巧來不了電,他們能趕下回再來。可他這么一答復你,你啥都不明白,更沒法給游客解釋去,誰心里能得勁兒?”
看程克多不語,他又說:“他就這么答復你,弄得你一肚子氣還找不到地方說去,就是你找地方說他的不是,也沒人給你處理去,一來就是他沒好好答復你,事兒小得可以不算個事,二來不定又是誰的關系。”
程克多道:“那就這樣,讓這幫人一直拿著脖子去?”
姚想道:“你得明白他這樣做的緣由,那個耿來運,是棋鄉供電所所長的妻弟。”姚想對程克多眨眨眼,又沖沖他點點頭,意思是,讓他往里多想想。
而后又說:“縣水運局那幫子人,給人分了線路就回去了,跑船的運行得咋樣也不管不問,咱鄉政府快成了他的二級機構了,凈忙他們水運的事了。”
看程克多還在目瞪口呆,又說:“不如再考慮考慮,把那些線路盡可能分得合理些。有些線路,彎多河窄,有些跑船的不想去。”
程克多思索良久,咬咬下唇道,只好先這樣了。
“那我給耿來運打個電話?”姚想道,“這些跑船的人當中,就數他情緒大。”
見程克多點頭,姚想打通了耿來運的電話,說鄉里正考慮下步優化線路,讓他安心跑船,不要有情緒。
不久,程克多就接到了馬小哨的電話,說河岸來電了。
5.
看著程克多又氣又怒半晌不語,姚想呵呵笑了。說:“老哥你這副神情,可讓我想起那年我初接手信訪的時侯了。”
姚想道:“那年有這么一個信訪案件。一個村的村民,同村的另一戶村民家的羊把他家的麥苗啃了,他想要些賠償,那戶不給,找到鄉政府了。那時候我剛接手信訪,正在興頭上,想著那村離鄉政府也不遠,就隨那上訪的村民到了他家的地頭。到那一瞅,那一片被羊霍霍的可是不小。那村民又引我來到另一戶村民家,那戶養羊的村民倒是認是自家養的羊沒看好,跑出了羊圈啃了那戶村民的麥苗,但一說賠償,就是不肯拿。那戶村民要的也不多,只問他要100塊錢。就那,好說歹說不肯給。要再說,就拿鼻孔看著你,一副‘你能拿我怎么辦’的樣。”姚想停一停,嘆口氣接著說:“要是供電所所長出面協調事兒,他也不會是這態度,是吧,供電所所長出面,他態度不好怕人家停他電,水管站站長出面,他態度不好怕人家停他水,網絡公司經理出面,他態度不好怕人家斷他網。他遇事根本不給你講章法講素養講感情,只掂量利害。你看,別看咱是鄉長、副鄉長,有時候就這樣,還沒有供電所所長、副所長,哪怕是他們的一個小職員的面子大。那你說,他們這職能部門的人,供電所所長、水管站站長妄自尊大的毛病就只是他們自己的事兒?”
“你想過沒,咱尚且如此,”姚想接著說,“咱孬好有職務在身,那些鄉政府里的普通工作人員,會怎樣?有時候不但啥事都辦不成,還要承受職能部門的人在他們面前的扯高氣昂,連縣紀委抽查遲到早退都只查那些跟上面沒啥關系的人,那你說,政府部門里人好拉關系找門路的毛病也只是他們自己的事兒?”
說完,姚想也不說話了,空氣里只剩下“啪搭啪搭”的抽煙聲。煙霧中,程克多覺得臉上有濕滑的東西流過,順手一摸,竟是兩行熱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