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旭日照在后園朽敗的籬笆墻上,一只短腿老雀兒,飛落到石桌旁葡萄架上,斜眼盯著石桌上半杯殘茶,和臟污舊帽遮著半邊臉兒的老譚,掂掇著敢否飛到石桌上來,啄幾口杯里茶水,以解干渴。
老譚躺臥在稍一動彈,就發出聲響的逍遙椅上,半閉著眼睛,臉上蓋著舊帽兒,顯得無神。他今兒個特別消沉,以至早飯沒胃口吃,端了杯茶水,一個人進到房后閑靜的園子來,說是消閑,不如說在生悶氣。他本是退休無事之人,聽從老伴兒規勸,年后到城外麒麟廟前,跟隨個太極拳隊,練拳健身。這太極拳隊,本是縣教體局一武術教練,人稱喬老師,趁著閑余時間,也是出于對太極拳法的熱愛,組織閑來無事的太極拳愛好者,老少不拘,一起練拳健身。老譚的老伴兒,極看好這項運動,興頭地鼓動說,往后多活一年,就是幾萬元養老金,心也樂了,錢也掙了,做什么比這劃算?老譚一想,老伴兒話語雖粗,理兒卻不謬,便一同到體育用品商店,置了身練武行頭,什么太極服、練功鞋、太極劍之類的東西,穿起來左瞧右看,蠻像位老拳師,便跨上破舊的自行車,往麒麟廟去了。
這麒麟廟位于縣城東邊,坐落在雞頭山下。據喬老師講,當初之所以把練拳場地選在這里,全是廟宇這個地方,氣場異常之好,閉目靜心立定于此,頓覺身上毛孔簌簌打開,從頭到腳兒,熱麻舒暢,大有飄飄欲仙之感。在這樣地方練功,天地自然與人體合一,可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家在此練功,細心體會,皆有同感,對喬老師欽佩之情,油然而生。來此練拳之人,本是支松散隊伍,練一陣拳,四散開來,或靠大樹而站,或坐在山石上邊,歇了再練。年齡相當或脾氣相投者,擇伴相聚,無拘無束,扯些散淡的閑話,相互取笑。人不親行親,能湊到一處,便是親朋,彼此之間,無貴賤之別,也無高下之分,練罷拳各自回家,輕輕松松,快快樂樂的。這么過了些時,忽然一天,新來了個姓方的拳友,本是喬老師同學,年齡比喬老師長幾歲,曾在部隊服役,少尉軍銜,復員后在縣委機關事務處任科長之職,才剛退職,也來練拳。到來不久,向喬老師提議,這么個松散拳隊,咋看跟戰場上散兵似的,算個什么?不如立起規矩,定出條令,大家遵守,規規整整的,才有個練武的氣派。喬老師一聽,可不是此理兒,便把這個提議,宣布給拳友。喬老師順勢把拳隊隊長之職,給了這位同學,讓他參照部隊規矩,整訓拳隊。同學得以重任,便把拳隊一百來號兒人馬,按年齡和學拳時間不同,分成五六個小組,每個小組十幾人或二十幾人不等;且又把每個小組里,有威望和責任心者,委以組長之任。還時常把組長們召集了去,議些事情,借此掌握各組動態。大家有組織地練過一段,隊伍雄雄壯壯的,方隊長頗為得意,喬老師也很高興。老譚這個小組,取名叫“新老年組”,其意是雖是老年隊員,有學拳早的,也有學拳晚的,學拳早的,拳法自然嫻熟,打起拳來,一招一式,整齊劃一,養人眼睛;而學拳晚的,從基礎招式學起,肢體如被木頭棒子別著,動作生硬,看了讓人搖頭,編在一個組里,容易帶領傳授拳法,也好切磋上進。任命為組長,大小也是個官職,是官職就有人靠近。新老年組組長,本是檢察院門衛保安,年齡偏大,被檢察院辭退。在崗時,雖說沒有編制,可每天跟檢察官們廝混,不由面帶威嚴,話雖不多,把新來的老年拳友,帶領得規規整整的。可對老年拳友來說,上了年紀,本是散心來的,如此讓人管著,心中頗覺憋屈。時間不長,便有人發出怨言,不樂意起來,甚至有位老教師,以身體不適為借口,退出拳隊,另尋了個健身地方。這位組長,自然也覺察到了組里騷動,心想同樣來練拳的,又沒領誰的工資,何必為著大伙的事兒,受此埋怨。恰好女兒單位,新招一名保安,年齡上沒啥限制,薪金比檢察院的還高出二三百元,便以此為借口,來向方隊長請假,本意是辭去組長之任,落得一身輕閑。因這位組長,沒明說辭職,只是告假,新老年組的組務,還得有人來管,便與喬老師商量,讓老譚暫代理組長。老譚心中忐忑,回來與老伴兒商量,老伴兒卻樂開了花,明確對老譚說,不論官方,還是民間,是官兒,就有好處,就有人靠近,眼前雖說代理,是代理,就有轉正的可能,一定得領受下來,并拿出組長的派勢兒。
以前練拳,開練以前,或是練過一陣休息之時,總是老譚往別人跟前去湊,可當了代理組長,情況有了變化,卻是別的拳友,準確說組員,不請自來,往老譚身邊湊集了。一種從沒體驗過的眾星捧月之感,使老譚感到實在,也頗為受用。練罷拳回家,老伴兒同他說話,或是行事兒,也尊重起來,凡事不再擅自做主,總客客氣氣地商量。比如家里貓食兒,從前總是往魚市上,撿拾魚販子丟棄的魚雜之類,現在卻同老譚商量,魚雜腥味太重,撿拾時遭人白眼,往后是不是改為投喂豬肝兒,反正花不了多少錢兒,也更體面。老譚對這些,本不在意,平常同老伴兒在一起,無可無不可的,只順著老伴兒意思去行。而眼前得到的這份尊重,使他從內心感到極為金貴,也非常實在。
拳隊隊員,每天早晨五點,從四面八方,幾里乃至十幾里外,聚到麒麟廟來。尤其過了秋末,趕來之時,大都抖著身子,但為了健身,吃點苦也是該的。可自從年前重陽節時,方隊長忽然又向喬老師提議,每天只這么練拳,活動頗為單一,不如大家唱唱歌兒,增加些文娛活動,顯得更加熱鬧。喬老師本有工作在身,任命了隊長,只是教授新的招式,來同大家見面,平時拳隊一切,全托付給了方隊長,對方隊長的提議,一口答應了下來。于是便從隊員中,選出幾個能歌善舞的,帶領大家唱歌跳舞。隊員當中,尤其老年拳友,到這里來,目的都很明確,就是把幾套太極拳術,學到手里,以此健身,對與太極拳不沾邊的事兒,持有不同看法。然而拳隊,如今已是個組織,是組織,就得個人服從組織,少數服從多數樂意,尚能勉強應付。后來時間長了,組織唱歌跳舞,占用的時間多了,部分拳友不滿情緒,再難壓抑,或在唱歌跳舞之間,或練罷歌舞之后,怨聲悄然而起。方隊長見此情況,便把各組組長召集去,讓做組員的思想工作。年輕的隊員,尚好通融,可老年隊員,大都執拗,認準了什么,就是什么。接二連三,就有三四個隊員離隊,另尋健身的地方。這下,方隊長不大高興起來。
因此,再把組長們召去,部署了幾件事情。首先,做好每個隊員的思想工作,對隊里安排的事兒,絕對執行下去;其次,組長們要以身作則,通過言傳身教,感悟隊員;第三,將在隊里開展評選“優秀隊員”活動,對評出的“優秀隊員”公開進行表揚;第四,開展“我愛拳隊捐獻活動”,隊員根據自身條件兒,自愿向拳隊捐獻善款,以利于開展集體活動。老譚聽了,心中打起了嘀咕,不就是大伙兒為了健身,到此輕松練拳,何必弄得緊緊張張,跟個官方組織似的?但意見歸意見,隊長畢竟是上級,上級的部署,就得無條件執行。于是,回來召集組員,當面傳達。
可開口沒說幾句,就被一個平時很擁護自己的拳友,給懟了回來,黑喪著臉說,大伙兒到此,是閑散健身來的,原本不錯的場面,何必弄出這些煩人的花樣兒,拘束人家,可不是吃飽了撐的?本不是官方組織,非弄得跟官方組織似的,是官癮犯了,還是想撈取什么資本?弄得這么神經兮兮的,就不能呆下去了!跟著他的話兒,便有半數拳友,也起起哄來。弄得老譚唇麻面赤,進又不能,退也不是,肚子里憋憋屈屈的。回到家來,早飯也不吃,老伴兒和軟的話兒,也沒接,就端著杯茶水,到房后園子里來,一個人生氣。
園里環境,雖說老舊一些,卻還清雅,老譚坐在常擺的逍遙椅上,因為口渴,先喝下半杯茶水,而后仰躺下來,脫帽蓋住臉兒,遮擋新銳的陽光。雀飛雀叫,好似與他無關。本要靜下心來,滌除煩惱,可近日所遇之事兒,老撞擊他的心坎。心中就此,也明悟了老組長請假卸職的原因,到底檢察院混出來的,處事就是精能。而后想著初到麟廟時,練功的自由,不久來了這么個方隊長,制造出這么多事端,讓大家不得消停。可又想了回來,沒有這些花樣,這個代理組長,自己沾得上邊兒?對自個兒來說,怎么著說,也算是既得利益者。也同他人一樣抱怨,說三道四,就不是厚道的人了。想著想著,早起練功的困意,云山似侵襲了上來。
老譚躺在逍遙椅上,閉上了眼睛。閉上了眼睛,思緒便更加清晰起來。什么他娘的“代理組長”,什么他娘的面上光華,再這么執著下去,再這么看不開來,這他娘的小命兒,還早報銷了呢。趕明兒,也去向隊長告假,辭去這勞什子,落得一身輕閑!這么想著,便抖擻起精神,從搖椅上起來,端起杯子潑去殘茶,推開搖椅,氣呼呼撞出園去。走到門口,不承想咣當一聲,踢翻了甬路邊孫女兒剛從杭州捎回,栽在精致紫砂盆的太陽花兒。刺耳的響聲,把他驚醒,睜眼四處尋望,竟是葡萄架上飛下的老雀兒,把石桌上茶杯蹬翻,幸好茶杯擰著蓋子,杯子好好的茶水也沒溢出,出園向方隊長請辭一事,并非現實中所為。
老譚坐正身子,品味著夢里之事,不由笑出了聲來。行事哪能這么莽撞,不過遇到個溝坎兒,就心灰意冷起來,也太不經事了。雖說代理組長,官職不大,可怎么著也是增面子的事兒,小組二十來號兒人,統共只這一個。再從現實情況來講,教練信任并重用隊長,隊長的主意,就難改變,不改變就得執行。不甚樂意者,只兩條路可走,要么走人,要么接受。自己不過是傳達隊長的旨意,并非自己所出,都是經過世事的人了,這個道理,還不明白?自己眼下不過下個氣,挨個兒去說,把心用到了,生鐵疙瘩,也熔化得開來。想到這里,老譚內心自寬了不少,打起精神,瞥眼飛到葡萄架上,仍覬覦他杯里殘茶的老雀兒,扶起杯子,擰開蓋子一飲而盡。抓起舊帽兒扣在頭上,邁著方步走出園子,哼著諸葛孔明 《空城計》 里唱段,見老伴兒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