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早聽到坊間俚曲兒,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十二三歲,冬天晚上跟著大人,往鎮子外邊三四里處的東南洼,一座停用的牲口院,去看護生產隊存放的紅薯種子,以待來年育苗,在大田里栽種。我到那兒去,是寒假期間,頂替一個大人名額去的,因為夜里看護紅薯種子,生產隊記工分。晚上守護一夜,第二天清早,離開那里。一同看護紅薯種子的,還有個叫鄭春兒的后生,二十二三歲,按鄰舍,我叫他春兒叔。春兒叔人品好,矮瘦的個頭兒,棒實的身材,人好說,性情也好,因是成年,總保護著我。
每天晚飯后,我到他家土窯,叫出他來,然后跟著他,往扎在東南洼的牲口院去。牲口院東南角處,有孔土窯,冬季避風,玉米稈擋著洞口,紅薯種子就存放在里頭,大白天無人靠近,怕的是夜間有人偷竊。我們住的地方,是土窯對面的牲口屋,當時的牲口,早集中在離此二里之遙的北牲口院,去集中飼養。牲口屋兩間草房,一門一窗,木板搭的簡易床鋪,破席下鋪著層谷草,是我們安睡的地方。趕去的路上,鎮子外邊一片空曠田野,天上布滿寒星,四周闃無人聲,陡增路途寂寥之感。春兒叔膽大,走夜路面無懼色,行走中扯開喉嚨,哼唱我從沒聽過的小曲兒,活躍路途氣氛,也增加了我的膽量。那時,他已到成婚年紀,因家里經濟條件不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住在寨墻內壁上挖的土窯里,幽暗窄小,難為姑娘們青顧。已到成親年紀,沒找著對象,難免內心著急,便在閑暇之時,尤其到了無人曠野,扯開喉嚨,哼唱俚曲小調,疏散心中的郁悶。他勁頭十足,走路輕快,行走起來,白色硬膠鞋底兒,在腳下翻飛,并發出噠噠的聲響。他哼唱起小曲兒,聲音沙啞而蒼涼,時常唱的一支,其唱詞是:
天將午時去放馬,
一放放到白草洼,
搬塊石頭我睡下,
睡著了,馬跑了呀!
揉揉眼來把馬攆,
一攆攆到丈人家。
大舅子慌忙拿煙袋,
二舅子慌忙去倒茶,
吸口煙來喝口茶,
正隔著窗戶,望見她呀……
小曲兒的內容,是個放馬仔,生性頑劣,一次放馬,馬匹走失,一路追尋,竟撞到未婚妻家里,受到妻兄妻弟盛情款待,并隔著窗欞,看見了日思夜想的未婚妻,由此產生的滿足與得意之感。尤其唱到“她”字時,春兒叔總帶著強調與著重語氣,扯著重重的拖腔,從而把內心對妻室的渴念,盡情表達出來。這個小曲兒,叫什么名字,屬于哪部戲劇里一出,還是鼓書里一段,后來一直留心,沒能弄清它的來處。
另一支小曲兒,是個詼諧段子,出于何處,叫什么曲名,留心多年,同樣沒能弄清。該是唱大鼓書的,唱的“書帽兒”,也即開場曲兒吧,既有幽默之感,亦頗能調動書場氣氛。
吃了飯當時不饑,
往東走腿兒肚朝西。
這東邊有座廟,
廟里有六個和尚:
大和尚叫個崩葫蘆把兒,
二和尚叫個把兒葫蘆崩;
崩葫蘆把兒,會畫畫兒,
把兒葫蘆崩,會平坑。
三和尚叫個青擦爛,
四和尚叫個爛擦青;
青擦爛,會剝蒜,
爛擦青,會剝蔥。
五和尚叫個燈打虎,
六和尚叫個虎打燈;
燈打虎,會敲鼓,
虎打燈,會敲鐘……
人在少年之時,是記憶力最好的時候,那時感到有趣的事物,哪怕一種聲音,一粒草芥,一件事情的一個細節,一個人的一個眼神,幾十年過去了,都依舊記得清晰,仿佛就在耳邊,仿佛就在眼前。就拿這兩支小曲兒來說,雖說不上完整,卻是經過歲月的沉淀,一句不少,一字不差,在頭腦中烙印下來的。令人感傷的,到底是春兒叔的婚姻,因家中生活條件不好,白白錯過了定婚年紀,到后來年奔三十的人了,娶了個殘疾女子為妻。至于那些小曲兒,從內容上來說,說不上有什么實在意義,而對那時鄉民來說,艱苦勞作之余,排解心中煩悶,打發無聊的時光,達到自娛自樂的目的,還是有些用處的。故而形成文字,聊作對逝去往事的追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