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后,撒落秧地的稻種已冒出一寸多長的幼苗兒。我們淮南莊稼人最懼怕倒春寒,無論多么懼怕,蒼天毫無憐憫之心,只顧朝稚嫩的幼苗兒實施粗魯冷酷的暴行,使得它們夭亡,導致栽秧時節,很多人家都嚴重缺秧苗兒。沒想到因為缺秧苗兒,我會借著月光,帶著黃狗,跑幾里路去人家那灣兒秧田里偷正在分蘗的秧苗兒——
我家秧地就在門口大塘西南角,離灣兒很近。
不曾想,那一夜,灣兒里有好幾戶拔好的秧頭都被人家偷了。我白天拔,夜晚拔,總共拔兩百多個秧頭也被人家偷了,心疼來不及,還被父親惡狠狠地用趕老牯子腿的鞭子抽一頓。
菜園子丟黃瓜和茄子都有女人跳著腳惡狠狠地噘八輩祖宗,秧苗兒丟了,竟然沒人噘,讓我感到納悶,很奇怪!
麥茬田的秧還沒栽完,很多人家秧地就沒秧苗兒了。
吃罷黑飯,嚴重缺乏秧苗兒的人家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我六奶大門口,他們商議著,一起到人家那灣兒去偷秧苗兒。
有人道:“不去偷秧咋搞呢?到秋下,就算不吃不喝,公糧雜稅交不上,算不了事,何況一大家子七八口人都還要吃飯呢……”幾個大男人說罷,挑著糞箢子和花筐都走了。
我才明白,秧苗兒被偷那天,為啥無人噘,原來他們是打算把丟失的秧苗兒偷回來呀!
六奶道:“三兒,你挑著箢子跟他們一路去吧,今晚黑,能偷一大挑子秧苗兒回來,到秋的就是十挑稻子,一大家子人,一天三頓干飯,也夠吃兩月。”
月光下的樹影里,我瞧不清六奶說話的表情,聽著鄰灣兒傳來汪汪的狗叫聲,便道:“不去,我害怕狗咬,瞌睡不得了。”
六奶大聲道:“你訓祿爺拉著架子車,走幾十多里地,到五里店他姐家找秧苗兒去了。聽人家說,咱們這地坡春上下兩天冷子,五里店那地坡不但沒下,還是晴天。這個老天爺偏心眼兒,滑稽不……”我望著夜空的月亮和星星,感覺很神秘,也搞不明白老天爺為啥要偏心眼兒?”
我父親雙手捧著頭蹲在六奶過道門外的墻跟腳下一言不發,他始終都在唉聲嘆氣。
六爺道:“嘆氣解決不了問題,人家來把你的秧偷走,你不去偷人家的秧。秋后沒收成,人家吃稠的,你得喝稀的,怪不得誰……”
我父親不吱聲,他害怕還會有人來偷秧,便拿著手電筒,扯困稻草,去秧田埂上打地鋪,睡在那兒守著。
第二天,栽秧時,父親一遍遍地囑咐道:“小三,秧苗兒要仔細栽,只要把一根秧栽田里,轉衣分蘗時多少都能發棵,啥辦法呢……”他能把這句話在幾個小時內重復好幾遍,可討厭。
晌午,太陽熱烈地曬著。
我又餓又渴,父親害怕人家來把沒栽完的秧頭偷走,非要堅持把秧頭栽完,才能回家吃晌飯,他一邊栽秧,一邊給我講鋤禾和望梅止渴的故事。
鋤禾,不擋我肚子餓。望梅止渴,能讓我口舌生津。
可能是上火,我鼻子冒血了。
父親瞧著我鼻血流的止不住,把我拉到高大塘坎子背陰處那個塘瀘眼兒旁邊,叫我蹲下,把頭仰起來,他扯下常掛在脖頸兒上黏糊糊的破手巾,不停地蘸塘瀘眼兒的涼水,貼我腦門上輕輕地拍,這方法止鼻血確實很管用。
又一個夜晚,我和父親害怕打到田里的秧頭被人家偷,就憑借月光栽秧,一直栽到雞叫,月亮落。
因為,發天干,又攆上雙搶時節,大塘和西溝的水早已干涸,我沒水洗澡,兩條腿滿是泥巴,坐在廊檐上靠墻睡著了。
父親在廚屋把干飯炒好,叫我趕緊吃了飯,去秧地拔秧。
我感覺腿上癢疼癢疼的,閉著眼晴用手猛撓,指甲掛著軟乎乎的東西,睜開眼晴瞧,是馬鱉子吸進小腿肚子里,慢慢地越扯越長,扯出來個從沒見過的大馬鱉子,它很快縮成一團兒,差不多和鴿子蛋一般大。我把縮成一團的馬鱉子扔到鵝面前,它們不但不吃,還都嚇跑了。老公鴨伸著脖頸兒,拍著翅膀跑過來,它把帶血的馬鱉子吃了。老公雞跑慢了,它沒吃著,跳著腳狠狠地啄老公鴨的脖頸。
我腿血淌,按上煙葉子和坷垃溜兒灰也止不住。
父親著急,他撩起沾有泥巴點子破了窟窿的老頭衫,撕扯成布條,來勒緊我腿,再朝馬鱉子吸咬的傷口上摁些煙葉子,以此達到止血效果。
那一時,我恨透了父親,心想:“如果有來生,不想他是我父親,就不會在月亮地里栽秧了。”
秧地里沒秧苗兒了,父親把田整好,等待鄰灣兒里人家的秧都栽完了,去他們那秧田埂上走走轉轉,找找有沒有人家用剩的秧苗兒,撿回來一樣能栽。
缺秧的人家多,找秧的人家也多。
父親一大早就出去轉悠,只找兩個死不苶苶的秧頭,拿田里去栽上了。
我從早轉悠到上午,末后,跑黃小灣兒撿了二十多個被牛吃過的秧頭回來。
父親瞅著被牛吃過的秧頭,道:“這很有可能是科學家袁隆平研發的雜交水稻一根栽,極少數人家守舊,不輕易接受新鮮事物,他們是能不栽就不栽。咱撿著栽,這可是好東西,就是太少了。等著秋下,他們瞧著一根栽的稻穗子,就該后悔了。明年,家家戶戶肯定都搶著栽雜交水稻。報紙上說的是一根栽能發棵,還高產……”
爺爺走來,拿起秧頭瞅了又瞅,遞給我一個鍋巴渣兒捏成的干飯團,嘆息道:“那些秧都栽恁稀,咋搞呢?眼睜睜地等著減產,還不曉得往后的天氣咋樣?這秧沒葉兒,有根兒就好,趕緊送田里栽上,不能再耽擱了。六月栽黃秧,一天栽三樣,把這些秧栽上了,趕緊再出去找。要不然,等著秋后交公糧,交提成,一些任務完不成,上頭又該著人來你屋里收糧食,他們把糧食都搞走了,你眼巴巴地瞧著人家吃干飯……”
望著人家秧田都是綠的,父親整好的那塊麥茬田開始生長雜草,我也很焦急。
對于不知情的莊稼人來說,田地荒蕪,是好吃懶做的象征。
我又找了兩天,也沒找不到一個秧頭,起了偷秧苗兒的念頭。
雨后初晴的夜晚,月色明朗。
我帶著大黃狗,挑著箢子走進騷亂的田畈,因為害怕聽著人家因為秧被偷而噘,走了好幾里路。我把人家那灣兒已經轉衣分蘗的秧盞子,估約莫著對半摳摸,心里想著秧分蘗的季節還沒過,撒點尿素提苗兒,沒準這秧得了間隙,還能再次分蘗。
雞叫三遍的時候,我把摳摸的秧收拾一坨兒,裝滿滿兩箢子,挑著往家走。大黃狗在我前頭跑沒影了,我瞧不著它,感到害怕,也不敢大聲呼喚,恐怕被人家聽著了,更害怕驚擾那些傳說的東西。
狹窄的秧田埂,溝溝坎坎,挑著滴水的秧,晃晃悠悠,光著腳板子,小心翼翼地邁著每一步。由于有一段路面有水,腳下還打跐,差點兒摔倒。
偷秧,讓我膽怯極了——
經過自家屋瞎眼老太奶的墳坡時,突然想起她生前和老太爺曾經都講過:“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那些沒名的精靈和從老墳爬出來的鬼魂都好在田畈游蕩,精靈敢進灣兒里來,鬼魂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敢和怪獸一起進灣兒里來。凡是人死了都會變成鬼魂,鬼魂有大鬼魂,還有小鬼魂。大鬼魂不輕易害人,小鬼魂調皮搗蛋最好禍害人。不過,小鬼魂禍害人也曉得分善惡。”
“夜黑,人在田畈走,沒準在哪個田埂兒和路口上就會碰著鬼魂。有成群的鬼魂,還有孤單的鬼魂。人眼晴睜再大也瞧不著鬼魂,鬼魂瞧著人會主動閃到一邊。好禍害人的小鬼魂,都曉得碰到好人閃開,碰到搞壞事的壞人,它會唧哇大叫一聲,把壞人嚇的摔跟斗,有的嚇半死不活,光能吃不能動,有的當時就嚇死了;有的嚇膀了……”
“喝醉酒的人路過老墳地,小鬼魂能迷著醉酒的人在老墳地里打轉圈,逗著玩兒一整夜,天亮把他送回家。小鬼魂要是遇到惡人,會逗著他跑一整夜,直到把他累死……”
我不只想二老太奶生前說的話,也想二老太奶的鬼魂會不會從那大老墳坡跑出來?她瞧著我偷人家秧,會不會放過我?會不會有小鬼魂在前頭的田埂或路口等著我呢?
彎彎曲曲的秧田埂不多遠就有一道田壑子。我除了怕掉水溝里,還害怕鬼魂出來打我,越害怕越想跑,在又跐又滑的田埂上越想跑越跑不了。
將才走到小藕塘埂上時,一只白色叼魚郎從塘當中的藕葉里撲棱著翅膀猛地竄出來叫喚一聲,飛進不遠處的秧田里,周邊所有的騷亂的聲音都停止了,就連青蛙也不叫了,唯有咕嚕溝的流水不停地嘩嘩啦啦,田埂上可多大蛤蟆都慌著朝秧田跳,朝我身上跳,有的跳到腳背上,它那大肚皮又涼又光滑,嚇得我頭發和汗毛都豎起來了,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我懷疑大蛤蟆都不是普通蛤蟆,而是傳說神秘之物的化身,在心里祈禱:“二太奶別叫小鬼魂嚇我,我只偷這一回,以后再也不敢偷人家東西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特別是想起小時候,解手不敢蹲那大茅缸,就在路上解手。奶奶瞧著了,就會嚴肅地警告道:“解手不能在明路(常有人走的路)上,每條明路上都有路神,路神瞧著你在明路上解手,會叫你眼皮上長絕厭(生毒瘡),懲罰你……
回憶伴我,咬著嘴唇,一直堅持跑到后園。大黃狗從濃墨似的洋槐樹影里竄出來哼哼唧唧纏繞著我,挑子自然落地,癱坐地上喘氣,才發現腳上有黏糊糊的,勾頭瞅瞅,是腳趾頭磕冒血了,啥時候磕破的?我也不曉得。
夜里偷摸回來的秧苗兒,我白天不敢栽,蹲在院子里,仔細地把秧苗兒一棵一棵分開。無論秧苗兒大小,我把它們都分成了單獨的個體,有些秧苗兒只有一個短短的小細根兒。
父親瞧著我用剪子在分秧苗兒,他道:“這秧苗兒哪兒來的?”
“昨晚黑跑可遠,偷人家那灣兒的。沒敢多偷,路不好走,我挑不動。”我實話實說,已經準備好挨大耳刮子。
沒想到為人師表的父親不但沒揍我,他道:“耙老墳圈之前,撒的有牛屎糞。這秧苗兒和原先的秧苗兒不一樣,只要田地肥,不愁它不發棵。
又一個月亮竄上樹梢的夜晚,我挑著秧苗兒,帶著大黃狗,往北畈壩埂北頭老墳圈去栽秧,那可是標準的一根栽。
一個月之后,大多數一根栽,發成一盞了。最差的一根栽,也發成了兩根。
六奶道:“小三,你那老墳圈的秧在哪兒搞的?”
“先前,你要我跟他們一路去偷秧,我沒去。那天晚黑,我跑人家那灣兒秧田偷的秧苗兒。”從小到大對六奶都是有話直說,我在她面前沒得絲毫防備之心。
沒想到六奶突然變臉,吵嘴似的大聲嚷道:“小鬼女子,我叫你去偷人家秧地的秧苗兒,誰叫你去偷人家栽進田里的秧苗兒?偷人家栽到田里的秧,小心雷劈死你。老天爺為啥不把冷子下人家那地坡,非得把冷子下咱們這地坡,就是你們這些鬼娃子造孽太多,就要遭受報應……”她惡毒的詛咒,讓我更加懼怕閃電雷鳴。
隔墻的九爺聽著六奶噘我,不該偷人家栽好的秧苗兒。他也指著我,道:“你是個鬼,害人精。從古到今,沒聽說過誰會摸黑偷人家栽好的秧……”
那段日子,我出家門,不是遭受六奶的白眼,就是九爺和二奶的教訓不該偷人家栽好的秧,九奶還說,人望不著,老天爺望著了……
天氣悶熱,我在稻場拿著大掃把,清掃麥草沫兒,準備在下雨之前,把它挑菜園邊上點火燒成灰。
霎時,烏云翻滾,一陣大風過后,天變的又黃又亮,稀疏的大雨點下了幾秒鐘就停歇了,接著是閃電雷鳴。
因為偷秧,六奶的詛咒,讓我害怕遭雷劈,扛起掃把正準備往家跑。雷在頭頂炸響,把我嚇呆愣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著有人喊道:“小三,遭雷劈了……”
我們灣兒有三個小三,兩個女小三,另一個是男小三。我是兩個女小三中的其中之一,也是黃家的兩個小三其中之一。三個小三只因在家都是拍行老三,因此,獲得小三之名。
有人道:“是哪個小三遭雷劈了?”
“是Y家的小三在稻場扯麥草,遭雷劈了。”有人這樣回答。
可多人都朝灣兒北頭跑去,他們去瞧 Y家的小三,我沒去。
那之后,每當聽著灣兒里人說起那個小三遭雷打死的慘狀,我會快速逃離。
每當老天爺下雨打雷,我都回想起因為偷秧,六奶那惡毒的詛咒。有時聽著風聲,望著烏云都會想起偷秧——
偷秧,讓我深知勁是挑擔子壓出來的;
偷秧,讓我深知膽是走夜路嚇大的。
偷秧,讓我深感皮肉疼麻木了,也就不疼了。
偷秧,讓我深感日子苦過了,也就不苦了。
偷秧, 讓我明白農民想吃飽飯,就得付出血汗。
偷秧,讓我明白國家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希望每一個人都要好好珍惜!
偷秧,讓我懂得善惡有報,也是緣生因果。
偷秧,讓我懂得敬畏天地自然。
河南宜居信陽黃國燕2018年3月12
修整于2025年12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