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糞蛋爺擱下碗,碗底光得像狗舔過,他咂摸著嘴皮:“人活一輩子,肚腸里裝幾斗糧,閻王爺那兒都記著賬哩!”話像石頭落井,“撲通”一聲砸進人心里去。
豫北黃土深,粒粒糧來得不易。
俺小時候,肚子像填不滿的坑。黃昏攏進灶房,娘從瓦盆里掏出幾個紅薯,挨個兒拍打遞進鍋。灶洞火光映亮娘瘦削的臉膛,也映紅鍋里沉甸甸的“咕嘟”聲。紅薯煮得軟爛,熱燙燙掰開,露出金黃芯子,一股甜腥氣便彌漫開來。我大口吞咽,燙得喉嚨縮緊,仍不知足。奶奶把碗底一小塊推給我:“吃吧,小子肚里是磨盤,轉得快!”爺爺蹲在門檻上悶頭啃,黑硬的指甲摳著紅薯皮上沾的泥點,也一并“咯吱咯吱”嚼下去,嘴邊流下一道黑痕——那是黃土的印記,也是命里自帶的糧票。
鄰居家老太太常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她那雙小腳,挪動起來如同踩在棉花上不穩當,眼睛卻看透了世事:“餓漢眼大,飽漢眼瞎!”這話嘎嘣脆,透著世道的棱角。
后來年月像翻烙餅。公家食堂熱氣騰騰,大鍋熬著稀稠不一的日子。人人捧著大海碗,眼神直勾勾盯著掌勺人手里的鐵瓢。一瓢下去,稠稀厚薄,浮沉的都是心事。牙豬叔手穩,每回給糞蛋爺打飯,總在稠湯里悄悄多撇半勺干的。糞蛋爺捧著碗,手指頭箍得發白,眼睛亮得像賊星,一溜煙縮到角落,背過身,頭埋下去狠命扒拉,喉結上下滾動如同拉風箱。
好景不長,“瓜菜代”的日子說來便到。食堂塌了,飯量沒塌。榆樹皮磨粉,茅草根熬湯,大人的嘆氣跟餓肚子娃兒的哭嚎攪在一起,攪得人心惶惶。奶奶拄著棍兒,領我去溝沿尋野菜,枯瘦的手指向灰綠的曲曲菜、苦麻菜:“能咽下去的,都是老天爺的恩典。”她顫巍巍彎腰,掐下嫩尖兒,塞進嘴里嚼,苦澀的汁水順著嘴角紋路淌:“嚼著苦,咽下去,命才續得上。”野菜焯水煮熟,淋上幾滴難得一見的老棉籽油,便是救命的宴席。那油星子漂在湯面,亮得像金子,照見碗里全是求生卑微的光。人緊盯著那幾點光亮,喉嚨里“咕?!弊黜?,涎水直往肚里吞。整村人仿佛都成了《禮記·王制》里說的“兇年減膳”的庶民,只是減無可減,唯有從泥土里刨刮出最后一點活命的綠意。
再后來日子緩過勁,肚里終于有了點“本兒”。村西頭王老悶家嫁閨女,席面上竟有了肥豬肉片子。厚實的肉片顫巍巍堆在粗瓷碗里,油光锃亮,香氣蠻橫地撞進鼻孔。漢子們眼睛瞪得溜圓,喉嚨滾動著響聲,下筷子極狠極快。唯有一化緣的老和尚,枯坐席末,面前一碗素面,幾根青菜。他慢悠悠挑起幾根面,放進口中細細地嚼,仿佛那不是面,倒是《鹽鐵論》里講的“嚼得菜根,百事可做”的菜根。他眼神空空蕩蕩,映著滿桌油腥,又似乎什么都未曾看見。

世事翻騰,飯桌上風云也變。如今進了城,請吃被請吃,席面鋪排得晃眼。山珍海味層層疊疊堆滿了桌,油光膩滑,嗆得人喉嚨難受。酒一杯一杯灌下去,客套話密密麻麻織成網,直罩得人透不過氣。主人紅光滿面,雙手虛虛比劃著勸菜:“吃啊,兄弟!揀好的下箸!瞧你這飯量,忒秀氣了!”原來這“飯量”二字,竟成了秤砣,稱量著人情薄薄的份量。我盯著盤中剝掉半拉殼的龍蝦,恍惚間瞅見童年舔得光溜的粗陶碗底,映出兩張截然不同的臉——一張饞得發亮,一張膩得發木。老子千年前便點破:“五味令人口爽”,彼時只道是玄虛,此刻方知,五味太濃,竟敗壞了我們嘗得出滋味的口舌和心腸。
我每每離席,腹中鼓脹沉重,心卻空落落懸著。路過街角那家粥鋪,騰騰熱氣頂開棉布簾子,飄出一股純粹樸素的糧食香。不由得踱進去,要一碗素白小米粥。粥端上來,稠稠的,溫順地躺在碗里。我捧起碗,慢慢啜一口——那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得腸胃妥妥帖帖,仿佛忽然找到了被珍視的歸處。碗壁上凝著薄薄一層粥油,亮晶晶的,映著頭頂一盞昏黃燈火搖曳,也映著自己終于平靜安穩下來的眉眼。
糞蛋爺早已埋進黃土,他當年舔過的粗瓷碗不知碎裂何方。七斤老太那句“餓漢眼大,飽漢眼瞎”,卻常在我耳邊敲打。食案之上,碗筷之間,誰不是演著一幕幕《禮記·禮運》隱晦揭示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悲喜劇?只不過有人看見了欲念橫流,有人咂摸出了命里的甘苦難言。
粥盡了,碗底剩下幾粒煮得開了花的米。我伸出食指,輕輕捻起一粒,放進嘴里。舌尖傳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甜,純粹得如同當初紅薯芯子的味道,也像奶奶野菜籃里剛掐下的曲曲菜嫩尖兒的微苦回甘。這點滋味,簡單而微渺,卻沉著地回到了身體里面——原來我們一輩子奔忙,不過是要尋回這口清楚的滋味罷了。
窗外,城市燈火正燃成了海,洶涌灼目。我放下干干凈凈的空碗,胃里卻一片踏實溫飽。人活著,肚腸自有尺寸,飯量原系天道。餓時求飽,飽后識味,最終所求不過便是碗底那點映得出燈光、沉得下性命的明白與踏實罷了。

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日報》《林州文苑》等數百家報刊網絡平臺,《河南科技報》發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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