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李珂昕六歲,肉乎,瓷實,像顆新鮮帶露的麥粒兒。眼珠黑亮,骨碌碌轉,滴溜溜靈,看著你,能把人心底那點硬殼瞅化了。
事兒出在陰雨天。姥姥念叨老話,屋里撐傘不長個兒。小丫頭耳朵尖,聽了進去。隔天,太陽明晃晃曬著堂屋,她倒好,哧啦一聲,把自己那柄花骨朵似的小傘撐開了!傘骨支棱著,頂在屋當間兒,像個固執的小傘兵。姥姥腿腳慢,挪過去:“妮兒,作啥妖哩?不長個兒嘍!”李珂昕攥緊傘把兒,仰起小臉,下巴頦兒翹著,嗓門兒脆生生,一口氣捅破了天:
“我不長,姥爺姥姥——不老!”
空氣凝住。姥姥鼻子一酸,扭臉看墻。窗外日頭正毒,烤得地皮起煙,屋里卻讓她這小傘骨支棱起一片陰涼,涼得人心尖兒打顫。孩子不懂,個子哪能攔得住歲月啃噬?可這傻乎乎的念頭,滾燙,硌硬,硬生生砸在老輩人枯井似的心窩里,咚的一聲響。

小匣子里,壓歲錢捂得熱乎。她媽提了一嘴:“姥爺十月二十一生辰。”小人兒蹭到我腿邊,揪著我褲管,仰臉問:“姥爺,生日想要甚?我花錢,給你買!”指頭點著自己鼓囊囊的小襖口袋,神情莊重,仿佛守著一座金山。壓歲錢,那是她的命根子,買糖買花買貼紙,樣樣金貴。如今,竟肯為我這糟老頭子,一座金山也舍得掏!小娃娃一句“我花錢”,比金子沉,比爐火燙。銅錢厚的孝心,亮得晃眼。
放學鈴響,校門口涌出一群小雀兒。李珂昕眼尖,老遠瞧見我,小辮子一顛一顛奔過來,書包拍打屁股蛋兒噗噗響。樓道門沉,她使出吃奶勁兒拽開,小手一揮:“姥爺,進!”自個兒卻不進,門神似的杵在那兒,等我蹣跚跨過門檻。進了樓廳,她小身子一擰,騰騰騰搶在前頭,小短腿緊搗幾步,電梯鈕亮起小紅點。電梯門開,她縮回手,讓我先邁步進去。六歲的小人兒,心里揣著桿秤。無聲的禮數,竟做得如此周全熨帖,一絲不亂。
帶她逛商店,花花世界迷人眼。糖果柜前站定,水晶紙包著糖塊,亮晶晶誘人。她手指頭點著:“姥爺,要這個。”售貨員阿姨包好一份遞來,小家伙沒接,又脆生生補一句:“阿姨,兩個!”錢是我掏,東西她抱。一份塞進自己小書包,另一份攥得死緊,小拳頭肉鼓鼓。“給哥哥,”她說。糖紙窸窣,映見她一臉理所當然。回家路上,她那份糖摸出來舔了又舔,到底沒舍得吃完。隔兩天,竟在她枕頭底下發現半塊化了的糖,黏糊糊裹在糖紙里。問她,她咧嘴一笑,豁牙露風:“甜的,留給姥姥嘗嘗!”甜味兒里裹著點兒說不清的酸氣,絲絲縷縷鉆人心肺——六歲孩娃,已懂得甜不能獨吞。

她姥姥新蒸了槐花饃,暄騰騰,香噴噴。李珂昕抓一個就往嘴里塞,燙得直吹氣。忽又想起啥,掰下大半個,踮著腳放桌上:“姥爺,你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六歲孩童眼里,天高地闊,萬物有靈亦有情。她拿一把小傘,就想罩住流逝的光陰;掏幾枚壓歲錢,便覺得能買下全世界的暖意;分一顆糖,便認定甜味兒能均沾至親。赤子之心,莽撞天真,卻又硬如鐵石,重若千鈞,撞得人胸口發悶發燙。
姥姥常說,李珂昕是塊捂不涼的小火炭。如今這小火炭偎在老屋窗臺下,細數檐溜兒滴答。外面日頭西斜,一寸寸啃噬著老墻斑駁的影子。孩子不懂,傘擋不住西風,銅錢買不回朝陽,糖紙包不住流年。她那固執的“不長個兒”,終究拗不過時光碾子沉重的石滾。可這滾子碾過之處,分明留下些東西——是孩子笨拙掏出糖果時指尖的暖意,是踮腳按亮電梯時那堅定的微光,是她用小傘撐起的那片帶著槐花清香的、短暫卻永恒的無雨地帶。
時間終究不會疼惜誰個。可孩子這份心意,沉甸甸暖烘烘,硬是給冷硬的歲月深處,燜熟了一窩燙手的甜。那甜味兒絲絲縷縷,滲進老屋梁木的紋理里,纏繞在老人嶙峋的骨頭上,成了光陰啃噬時,一絲倔強的回甘。

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日報》《林州文苑》等數百家報刊網絡平臺,《河南科技報》發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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