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糞蛋爺靠著土墻根,枯指頭朝黑黢黢的天上捅了捅:“星星?那是老天爺撒的碎鹽末兒,腌著咱這苦年頭哩!”夜風打著旋兒,卷起他空洞洞的袖管,也卷走了這句嘎嘣脆的話。
豫北的夜,黑得實沉。偶有星子穿破厚幕,亮得如同針尖挑破了黑布袋。
幼時夏夜熬人,炕頭烙得慌。和大人一塊兒爬上房頂,鋪開一張磨得油光的葦席。天幕沉沉壓下,星星倏地稠起來,密密匝匝,晃得人眼暈。牙豬叔用蒲扇拍著腿肚子趕蚊子,煙鍋子一明一暗,像地上落了幾粒燒紅的星燼。“瞧見沒?”他努努嘴,煙桿指向北邊勺子似的幾顆亮星,“那是北斗,能舀光陰嘞!”《詩經》里講“七月流火”,村里老秀才搖頭晃腦念過,我只當是火星子真在天上淌,灼得人眼皮發燙。
天地間空曠,人心卻未必寬敞。糞蛋爺看不見光亮,心竅倒似開了天窗。他有個磨得油亮的竹筒子,說是能“觀天”。他常摸索著把那竹筒對準暗沉沉的東天,嘴里喃喃:“東有啟明,西有長庚……一個催命,一個勾魂。”村里人笑他瘋癲,我卻信他那竹筒真能“斟”出點玄機。莊周說“以管窺天”,楊瞎子這管,舀的是人間冷暖,世道明暗。
村里的王豁子不信邪。那年奇旱,井底朝天,他賭咒說夜里能數清滿天星斗,老天爺就得落雨。他當真抱了葦席,爬上光禿禿的黃土崗子,一粒一粒數星星。頭一夜,數得口干舌燥;第二夜,眼皮粘上又扒開;第三夜,風硬得像裹了刀子。天明,村里人發現他已僵了,嘴微張著,眼珠凝著,直勾勾釘在頭頂那片藍熒熒的冷光上。究竟數到了哪顆?無人知曉。只在他凍硬的手邊,泥地上歪歪扭扭劃著幾道痕,有人說像河漢,有人說像淚溝。此后村里傳開:星斗就是窮人的燈油,點一盞,命就短一截。
月亮倒是厚道人。尤其八月十五,圓滾滾一枚白面餅,懸在干爽的秋夜里,毫不吝嗇地篩下滿地銀霜。莊稼人收了秋,難得肚里有幾粒囫圇糧食,心里也松泛些。家家院里擺個小桌,供上粗瓷碗盛的毛豆、裂嘴傻笑的花生,還有那切成牙兒、金燦燦的月餅——油紙包著,硬得能硌掉牙,卻是窮年最甜軟的念想。月光潑在碗里,毛豆也泛出玉潤的光。《禮記》里那些“秋暮夕月”的排場,鄉下人不懂,只曉得對著那圓盤盤,咽下一年積攢的辛苦滋味,也咽下那點實實在在、圓圓滿滿的盼頭。

夜露重了,寒氣滲腳板。“回吧,月亮也怕凍哩!”爺爺拍拍屁股上的土。奶奶收拾針線笸籮,針尖一閃,挑起了最后一縷月光。我戀戀不舍,仰頭再看一眼。天河白茫茫橫貫天宇,稠密的星粒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鹽罐子,齁咸齁咸地撒了一天。那一顆顆的光,究竟是窮苦人的鹽,還是老天爺未干的淚?誰也說不清。
如今離鄉多年,城里的夜被燈火撐得腫脹發亮,星星稀稀拉拉,如同老棉襖上磨剩的幾粒舊紐扣,畏畏縮縮。月亮偶爾露臉,也被高樓割得七零八碎,失了渾圓氣象。偶爾夜半驚醒,恍惚還睡在老屋房頂,葦席粗糙扎背,星子亮得駭人,仿佛隨時要墜落砸破這沉悶人間。楊瞎子那竹筒觀天的身影,王豁子僵臥土崗的輪廓,總在眼前晃蕩。《淮南子》講“日月欲明,浮云蔽之”,道理實在。人心亦如天穹,浮云遮蔽久了,便連那點本能的仰望也遺忘殆盡。
偶爾歸鄉,夜來無事,踱出院門。野地空曠,四下俱寂,風聲貼著地皮“嗖嗖”掠過枯草,如同竊語。猛一抬頭——嚯!滿天星斗奔涌而下,藍熒熒,亮灼灼,仿佛從未離開,只是耐心蟄伏,等著夜歸人抬頭的一瞬。銀河浩瀚,懸垂于廣漠黑夜,無聲沖刷著人間微塵。偶有一顆流星,忽地掙脫束縛,用盡全身力氣劃出一道慘白口子,瞬間又被無邊的黑縫合了去。它墜向何方?是沉入村東頭干涸的河床,還是砸進誰家冰冷的紅薯窖里?
莊子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那星月何嘗不是?它們懸在頭頂千萬年,冷眼看過無數王豁子熬干性命,聽過無數糞蛋爺以管窺天,也映照過無數葦席上疲憊而安寧的睡臉。這亙古天光,篩過多少朝代興衰,滲入黃土幾尺深?此刻無聲潑灑下來,竟比谷粒更沉,比井水更涼。
風吹得緊了,砭人肌骨。我裹緊衣衫,最后望一眼滿天鹽粒似的寒星。它們依然沉默地釘在青石般冷硬的天幕上,像是大地烙向蒼穹的疤,也像是蒼穹滴落人間的淚——一滴一滴,滲進豫北無言的凍土里,成了這黃土深處,最古老、最沉默的糧食。

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日報》《林州文苑》等數百家報刊網絡平臺,《河南科技報》發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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