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宋詞,似被月光浸過的素箋,從北宋汴梁的柳梢頭,鋪展到南宋臨安的斷橋邊,三百年風月,三百年烽煙,都被鎖進了長短句的平仄里。那些或婉約或豪放的筆墨,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大宋的心跳,是詞人的魂,是藏在歲月里,永不褪色的溫柔與滾燙。
北宋初年的風,是軟的。吹過汴河的畫舫,吹過樊樓的酒旗,吹過晏殊家的西窗。那時的大宋,承平日久,汴京的繁華,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盛景。士大夫們的日子,過得雅致又閑散,宴飲酬唱,吟風弄月,詞,便成了酒筵歌席上最好的點綴。晏殊的筆,是蘸著月光寫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淡淡的惆悵,像一杯溫過的酒,初嘗不覺濃烈,回味卻有綿長的余韻。他寫春愁,寫秋恨,寫時光的悄然流逝,字字句句,都帶著太平宰相的閑雅,卻又藏著一絲對歲月無常的輕嘆。
晏幾道是晏殊的幼子,人稱“小晏”。他的詞,比父親多了幾分癡纏與深情。他的世界里,沒有廟堂的紛爭,只有歌樓的明月,和那些名叫蓮、鴻、蘋、云的歌女。“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個孑然佇立的身影,一對翩躚的燕子,一靜一動,把離別后的孤寂,寫得入木三分。他的詞,是寫給過往的,寫給那些逝去的時光,寫給那些錯過的人,帶著幾分天真,幾分執著,像一個守著回憶不肯走的少年。
那時的詞壇,是婉約的天下,直到柳永,帶著一身市井的煙火氣,闖了進來。柳永是個落魄的才子,他不屑于和士大夫們唱和,反而扎進了市井巷陌,和歌女、樂工們打成一片。他的詞,不再是象牙塔里的清談,而是寫盡了市井的悲歡離合?!胺灿芯?,皆能歌柳詞”,不是虛言。他寫羈旅的愁思,“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寒蟬凄切,長亭送別,那點離愁,像深秋的露水,沾濕了多少人的衣襟。他寫歌女的心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份不計回報的深情,沖破了禮教的束縛,成了千古傳頌的情話。柳永把詞從廟堂拉到了江湖,讓詞有了煙火氣,有了人情味,他是宋詞的革新者,也是那個時代,最懂人心的詞人。
柳永之后,詞壇迎來了一位巨匠,他叫蘇軾。如果說柳永拓寬了詞的題材,那蘇軾,便是徹底打破了詞的邊界。在蘇軾之前,詞是“艷科”,是“詩余”,只能寫兒女情長,寫風花雪月??商K軾偏不,他把山川大河寫進詞里,把人生哲理寫進詞里,把壯志豪情寫進詞里。他的筆,是有魔力的,既能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深情,也能寫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
元豐五年,蘇軾被貶黃州。那是他人生最低谷的時期,可也是他創作最巔峰的時期。在黃州的赤壁下,他望著滾滾東逝的江水,想起三國的周郎,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皝y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寥寥數筆,便勾勒出赤壁的雄奇壯闊。他感嘆“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不是消沉,而是歷經滄桑后的通透。他的另一首《定風波》,更是寫盡了人生的豁達?!澳牬┝执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一蓑煙雨,任他風雨來襲,我自巋然不動。蘇軾的詞,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宋詞的天空,讓詞不再局限于兒女情長,有了“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格局。他告訴世人,詞,可以寫得豪邁,可以寫得灑脫,可以寫盡人生的千滋百味。
蘇軾之后,北宋詞壇百花齊放。秦觀的詞,清麗婉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把愛情的真諦,寫得溫柔又堅定。賀鑄的詞,豪放與婉約并存,“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用三種景物,寫盡了閑愁的綿長。周邦彥的詞,格律嚴謹,語言典雅,被尊為“詞家之冠”。他們沿著蘇軾開辟的道路,把宋詞的藝術,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可誰也沒想到,汴京的繁華,會在靖康之恥的烽火里,碎成一地殘陽。金兵南下,二帝被俘,昔日的汴梁,變成了人間煉獄。大批的文人墨客,隨著趙構的南渡,來到了臨安。他們背井離鄉,國破家亡,那份刻骨的傷痛,化作了筆下的血淚,也讓宋詞的基調,從婉約清麗,變成了沉郁悲壯。
在南渡的詞人里,李清照是最特別的一個。她是“千古第一才女”,她的人生,分為兩半。前半生,她是汴京城里無憂無慮的少女,是趙明誠的愛妻。她寫“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的爛漫,寫“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嬌羞。那時的她,詞里的愁,是閨閣里的閑愁,是少女的情思??删缚抵?,打碎了她的一切。丈夫病逝,文物散盡,她從錦衣玉食的貴婦,變成了顛沛流離的難民。她的詞,也變得字字泣血?!皩ひ捯挘淅淝迩?,凄凄慘慘戚戚”,十四個疊字,像一把鈍刀,割著讀者的心。她寫“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那份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情,讓多少男兒汗顏。她的詞,是個人的命運,也是一個王朝的挽歌。她把國破家亡的痛,寫進了長短句里,讓宋詞,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南宋的詞壇,不再只有兒女情長,更多的,是家國之恨,是壯志難酬的悲歌。岳飛的《滿江紅》,是其中最激昂的一曲。“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那一聲怒吼,震徹云霄。“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他戎馬生涯的寫照?!按龔念^、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是他至死不渝的誓言。岳飛的詞,不是文人的筆墨,而是戰士的吶喊,是用熱血寫就的戰歌。
陸游,是南宋最長壽的詩人,也是最執著的愛國者。他一生渴望北伐,收復失地,可南宋朝廷的偏安政策,讓他的抱負,一次次落空。他的詞,充滿了壯志未酬的悲憤。“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短短九個字,寫盡了英雄的無奈。他與唐琬的愛情,也是千古遺憾?!凹t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沈園的相遇,成了他一生的痛。可即便如此,他從未放棄過收復失地的夢想。直到臨終前,他還寫下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詩句。他的詞,是血淚,是吶喊,是刻在骨子里的家國情懷。
在南宋的詞人里,辛棄疾是最耀眼的一顆星。他和陸游不同,他不僅是詞人,更是戰士。他出生在金國統治的北方,年少時,便組織義軍,抗擊金兵。他率領五十多人,闖入五萬人的敵營,生擒叛徒,名震天下??蛇@樣一位文武雙全的英雄,卻得不到南宋朝廷的重用。他被一次次貶謫,閑置了二十多年。報國無門的悲憤,化作了筆下的千鈞之力。他的詞,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壯志,是“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孤獨。他寫“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看似寫愛情,實則寫自己的孤高與執著。辛棄疾的詞,是用血和淚寫成的,他把英雄的豪情與無奈,寫得酣暢淋漓,讀來讓人熱血沸騰,又滿心悵惘。
時光流轉,南宋的國運,也走到了盡頭。蒙古鐵騎南下,臨安陷落,文天祥兵敗被俘。他在獄中寫下了《正氣歌》,也寫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他的詞,是南宋最后的絕響,是用生命寫就的壯歌。
在南宋末年的詞壇,還有一位詞人,他叫姜夔。他的詞,清峭冷雋,帶著末世的清寂?!岸臉蛉栽?,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的繁華已逝,只剩下冷月無聲,那份蒼涼,讓人唏噓。他的詞,沒有辛棄疾的豪情,沒有陸游的悲憤,卻有著獨特的藝術魅力。他是宋詞的終結者,也是最后的風雅。
三百年宋詞,從汴梁的柳梢,到臨安的斷橋;從淺斟低唱的閑愁,到金戈鐵馬的豪情;從個人的悲歡,到家國的興亡。它是大宋的縮影,是中國人的浪漫。那些詞人,早已化作了歷史的塵埃,可他們的詞,卻像天上的明月,永遠照耀著后人的心靈。
當我們再次翻開宋詞,讀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讀到“眾里尋他千百度”,讀到“人生自古誰無死”,依然會被那些文字打動。因為那些詞里,藏著三百年的風月,藏著詞人的魂,藏著中國人最柔軟,也最堅硬的情懷。
墨染三百年,詞里大宋月。那輪明月,從未落下,它照過蘇軾的竹杖芒鞋,照過李清照的顛沛流離,照過辛棄疾的醉里挑燈,也照過我們,每一個熱愛宋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