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聽見了馬蹄聲,踏碎了驛館外的月色,也踏碎了我鬢邊的海棠花影。
天寶十五載的暮春,風里還帶著長安牡丹的殘香,我卻跟著陛下,一路逃到了這馬嵬坡。鑾駕的金鈴,搖碎了往日的繁華;沿途的烽煙,熏黑了曲江池的柳色。安祿山的叛軍,像一股洶涌的濁流,沖垮了潼關的壁壘,也沖垮了大唐的盛世榮光。
昨夜,我還在驛站的燭火下,為陛下彈奏《霓裳羽衣曲》。琵琶弦上的音符,本該是長安宮宴上的靡靡之音,此刻卻帶著倉皇的顫音。陛下坐在對面,鬢角的白發,在燭火下泛著霜色。他握著我的手,一遍遍說:“玉環,莫怕,有朕在。”我望著他眼底的疲憊與慌亂,輕輕點頭,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我知道,這一路的逃亡,早已磨去了他往日的意氣風發,磨去了那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風流模樣。
想當年,我初入宮闈,不過是壽王府里的一個尋常妃嬪。是陛下,隔著重重宮墻,看見了我舞劍的身影,看見了我鬢邊的梨花。他說,我的舞,像風中的柳絮,輕盈得能飛上云端;我的笑,像春日的暖陽,能融化冰雪。于是,我成了他的貴妃,成了長安城里最耀眼的光。華清池的溫泉,洗過我凝脂般的肌膚;沉香亭的牡丹,映過我醉酒的容顏。陛下親手為我折下一枝海棠,簪在我的發間,說:“朕得貴妃,如得至寶。”
那時的長安,是何等的繁華。曲江池畔,畫舫凌波,笙歌不斷;大明宮的殿宇,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陛下為我建了沉香亭,種滿了我最愛的牡丹;為我譜了《霓裳羽衣曲》,讓梨園的弟子日日排練。滿朝文武,都在說我是紅顏禍水,說陛下因我荒廢了朝政。可我知道,陛下愛的,從來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懂他。懂他作為帝王的孤獨,懂他心中的詩與遠方。我不過是個女子,只想守著他,守著長安的月光,守著那些繁花似錦的日子。
可亂世的烽煙,終究還是燒到了眼前。
天剛蒙蒙亮,驛館外就傳來了震天的喧嘩。是六軍不發,是將士們的怒吼。他們說,安祿山叛亂,皆因楊國忠弄權;他們說,不誅楊氏,軍心難平。一聲聲“殺楊國忠”的吶喊,像一把把尖刀,刺進我的耳膜。我躲在簾后,看見楊國忠被將士們拖出去,看見鮮血染紅了驛館的青石板。我的腿,軟得像一灘泥。我知道,他們的矛頭,下一個指向的,就是我。
果然,將士們跪在驛館外,不肯起身。他們說,楊國忠已誅,貴妃不宜再侍君側。否則,六軍難安,天下難定。
我看見陛下踉蹌著走出驛館,看見他對著將士們,淚流滿面。他說,玉環無罪。可將士們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呼聲里,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冰冷的決絕。
陛下轉過身,看著我。他的眼神,像破碎的琉璃,盛滿了痛苦與無奈。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終究只化作一聲長嘆。
我懂了。我終究還是成了這場戰亂的替罪羊。成了大唐盛世落幕的祭品。
我輕輕摘下鬢邊的海棠花,放在掌心。花瓣上,還沾著昨夜的露水,冰涼刺骨。我對著陛下,盈盈一拜。這一拜,拜他多年的寵愛;這一拜,拜大唐的萬里河山;這一拜,拜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長安。
“陛下,臣妾愿以死,換六軍平安,換大唐安寧。”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聽不出一絲波瀾。
陛下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他顫抖著,解下腰間的白綾,遞到我的手里。那白綾,曾是他親手為我挑選的,上面繡著纏枝蓮紋,是長安城里最時興的花樣。
我接過白綾,一步步走向驛館旁的梨樹林。梨花正開得盛,雪白雪白的,像一場永遠不會停歇的雪。風吹過,花瓣簌簌落下,沾在我的發間,落在我的肩頭。
我將白綾系在一棵粗壯的梨樹枝上。抬頭望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長安的方向,早已被烽煙遮蔽。我仿佛看見,華清池的溫泉,還在冒著熱氣;沉香亭的牡丹,還在爭奇斗艷;陛下還在,我還在,那些繁花似錦的日子,還在。
可終究,是夢一場。
我踮起腳尖,將脖頸,緩緩伸進白綾結成的環里。
風又起了,梨花落了滿身。
我仿佛聽見,《霓裳羽衣曲》的旋律,在風中響起。那旋律,輕柔得像陛下的撫摸,溫暖得像長安的月光。
陛下,若有來生,愿你我,不復帝王與貴妃。
只做尋常夫妻,守著一樹梨花,看歲歲年年,春暖花開。
風停了。
馬嵬坡前,梨花如雪,落了一地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