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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渡鴉銜雪
雪落了整整三日,青冥山的道觀檐角積著半尺厚的雪,像披了件素白的鶴氅。觀里只有一個老道,人稱玄微,守著一座落滿塵埃的經閣,閣里藏著萬卷古籍,也藏著青冥山最古怪的秘密——經閣第三層的窗欞上,常年站著一只渡鴉,羽毛黑得像化不開的夜,卻總愛銜著一片雪,靜靜立著,十年未動。
山下的村子里,人人都知道這只渡鴉的傳說。有人說它是山神的信使,有人說它是渡劫失敗的妖,還有人說,它嘴里的那片雪,是十年前那場大雪里,一個姑娘的魂魄。
這個冬天,道觀里來了個年輕人,叫阿硯。他背著半簍藥材,說是來拜師學醫,玄微老道看他眉眼干凈,便留了下來。阿硯勤快,每日掃雪、挑水、煎藥,閑時便愛往經閣跑,看那只渡鴉。
渡鴉始終立在窗欞上,黑羽沾著雪沫,嘴里銜的那片雪,竟十年不化,晶瑩剔透,像一枚凍住的月光。阿硯覺得奇怪,便問玄微:“師父,這鴉嘴里的雪,怎么不落?”
玄微老道撫著花白的胡須,目光落在渡鴉身上,半晌才嘆口氣:“它在等?!?br>
“等什么?”
“等一個人,來贖走這片雪。”
阿硯追問下去,老道卻閉了口,捻著佛珠不再言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越下越大,經閣的窗欞結了層薄冰,渡鴉的爪子凍得發紫,卻依舊不肯松口。阿硯心疼,每日清晨都往窗臺上放一碗溫熱的米湯,渡鴉卻連眼皮都不抬,只死死盯著山下的方向。
直到臘月初八那天,山下的村子里來了個女子,穿著素色的棉袍,抱著一個錦盒,踏著雪,一步一步走上山來。女子眉眼溫婉,只是臉色蒼白得厲害,走到道觀門口時,輕輕咳嗽了幾聲,指尖沾著一點殷紅的血。
她是來找玄微老道的,說要贖一樣東西。
玄微老道看見她,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層水光,揮了揮手,讓阿硯帶她去經閣。
女子跟著阿硯上了三樓,剛推開門,那只十年未動的渡鴉,忽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啼鳴。黑羽震顫,嘴里的那片雪,竟簌簌地往下掉雪沫。
女子走到窗下,望著渡鴉,眼淚無聲地落下來,砸在雪地里,碎成一朵又一朵小水花。
“阿墨,我來晚了?!彼p聲說,聲音里帶著哽咽。
阿硯站在一旁,愣住了。他看見渡鴉緩緩張開嘴,那片十年不化的雪,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女子伸出的掌心。雪一觸到她的體溫,竟瞬間融化,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水珠里,隱約映出一個少年的影子,眉眼清朗,正對著女子笑。
女子打開懷里的錦盒,里面放著一支斷裂的玉簪,簪頭雕著一朵雪梅。她把那滴水珠滴在玉簪上,水珠竟像活過來一般,順著簪身的紋路,緩緩流淌,將斷裂的地方,一點點粘合。
渡鴉的啼鳴越來越響,黑羽開始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底下新生的灰色絨毛。它忽然振翅,飛出了窗欞,在道觀上空盤旋了三圈,然后朝著山下飛去,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茫茫雪色里。
女子轉過身,對著目瞪口呆的阿硯,淺淺一笑。
“它叫阿墨,是我未過門的夫君。”女子說,“十年前,我和他約好,臘月初八在山下的橋頭相見,他要替我綰發,我要為他煮酒。可那天雪太大,他為了給我買這支玉簪,失足掉進了冰河。”
“我找了他三天三夜,只撈上來這支斷簪。后來我大病一場,差點去了。是玄微道長說,他的魂魄戀著我,不肯離去,被山神化作了渡鴉,銜著他最后一口氣凝成的雪,等我來贖?!?br>
“贖魂的法子,是用我這十年的陽壽,換他一世輪回?!迸虞p輕撫摸著粘合如初的玉簪,眼底帶著釋然的笑意,“值得的?!?br>
阿硯這才明白,玄微老道說的“等一個人來贖雪”,原來是這個意思。
女子走的時候,雪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青冥山的道觀上,檐角的雪開始消融,滴答作響,像誰在低聲吟唱。
阿硯站在經閣的窗前,看著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忽然聽見玄微老道在身后嘆氣。
“渡鴉銜雪,十年為期。一命換一命,皆是執念?!?br>
阿硯回頭,看見老道手里拿著一卷古籍,書頁上寫著一行小字:萬物有靈,情之所鐘,可渡山海,可化風雪。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雪的涼意,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梅香。阿硯低頭,看見窗臺上那碗溫熱的米湯,早已涼透,碗底卻沉著一片羽毛,黑得發亮,像一枚落在人間的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