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二)
作者 劉澤華

回家這事兒,我一直都在心里揣著。一是父母歲數大了,地里的活,他們干著越來越吃力。犁耙耕種、澆水施肥,哪一樣都不是輕省活兒。二來我想著,得讓這么知冷知熱的妻,早日得到父親的認可,早日真正融入我的家。
妻年紀雖輕,心里卻透亮得很,很懂我的想法。自打決定常回家去,每次動身前,她都張羅得格外用心。給奶奶買的,總是最軟和的香蕉和雞蛋糕,妻說老人牙口不好,吃這個不費勁。給我佰的,有時候是兩條他常抽的煙,有時候是兩瓶不算貴但醇厚的酒。有一回在集上,她相中了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料子挺好,她說:“咱伯穿上這個,下地回來換上,體面。”給我媽扯的是一塊藍底白花的棉布,說開春了做件衫子穿。
東西不算多金貴,難得的是那份惦記。有一回,我們前腳剛走,媽就打來電話,聲音里帶著笑:“你佰啊,把那身新衣裳換上,在屋里照了半天鏡子。這兩天,天天穿著去村口人場里晃悠,人家一問,他就說,‘俺兒媳買的’。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
最讓我忘不了的,是那年秋天薅花生。那時妻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身子沉了。我媽頭天晚上就說好了:“小靜,明兒你別去了,在家給咱熬鍋綠豆湯,晌午送去就中。”妻答應得好好的。 可第二天一早,我扛著釘耙、镢頭出門,一回頭,她也跟了出來,手里還拎著個小馬扎。
“你咋還是來了?”我有點急。
“我在家坐不住,”她笑著說,“我去地里坐著薅,不彎腰,累不著。再說,我想看看咱家花生長的咋樣。”
到了地頭,一眼望不到邊的花生棵,綠中泛著黃。她真就找了個平整地方,放下馬扎,坐下來,一把一把地薅著眼前的花生。肚子大了,彎腰不便,她就探著身子,動作有點慢,卻極仔細,抖落的泥土都干干凈凈。汗水很快濕了她的鬢角,頭發絲粘在緋紅的臉頰上。秋天的太陽雖不似盛夏毒辣,但長時間坐著不動,也是烤人。
我隔一會兒就催她:“回去吧,日頭高了。”
她抬起頭,額發被汗水浸成一綹一綹的,眼睛卻亮晶晶的,指著花生棵底下:“你看,這兒有螞蟻搬家,排著長隊,真齊整。這土里還有小土蠶,一扭一扭的。”那神情,不像是在干累活,倒像是在地里發現了啥寶貝。
我拿她沒法子,只好由著她。只是自己手下加緊了速度,想著多干點,她能少干點。
日頭偏西,妻忽然扶著后腰,慢慢站了起來,朝著地頭的方向望:“你快看,咱伯來了!手里還提著啥?”
我直起身,用手搭個涼棚望去。可不是,我佰正從田埂上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左手提著一個竹籃,右手拎著一個舊暖水瓶。
我和妻趕緊拍拍身上的土,迎了過去。父親走得急,額頭上也有一層細汗。他放下東西,二話沒說,拿起一個碗,擰開暖水瓶,“咕咚咕咚”倒了大半碗澄黃透亮的湯水,遞到妻跟前:“趕緊,歇歇,喝碗綠豆湯。懷著娃呢,不能恁逞強。”
妻連忙雙手接過碗,碗還溫溫的。她吹了吹氣,小心地喝了一口,眼睛彎成了細細的月牙:“謝謝伯。這湯熬得真好,沙沙的,真甜。”
回去的路上,妻和我走在后面。她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聲音里壓不住歡喜,像得了糖的孩子:“你聽見沒?剛才咱伯叫我‘小靜’了!”我們那兒,長輩喊小輩,連名帶姓叫是常事,或是直接說“你”。單叫名字后面兩個字,或是叫小名,那透著的就是一份不一樣的親昵。
到了家,院子里飄著飯香。我媽從堂屋走出來,手里拿著一雙嶄新的布鞋。黑燈芯絨的鞋面,千層底,密密麻麻的針腳納得結實。媽拉過妻的手,把鞋塞給她:“媽給你做了雙布鞋,底子納得厚,穿著不硌腳。你試試,看合不合適。”
妻又驚又喜,接過來,手指摩挲著那些勻稱的針腳。她坐在門檻上,脫下自己的鞋,小心地把腳伸進新布鞋里。鞋稍稍大了那么一點點,走起路來,會發出輕輕的“啪嗒、啪嗒”聲。
窗外,月光正好,透過老棗樹的葉片,靜靜地灑滿小院。我知道,從這雙“啪嗒”作響的布鞋開始,妻真正走進了這個家,走進了他們心里。往后的日子還長,地里還會有無數的麥子黃了又青,花生拔了一茬又一茬,而這融入骨血的親情,也會像這納鞋底的線,越納越密,越縫越牢。
(作者簡介:劉澤華 畢業于南陽師院中文系,曾任南師心帆詩社社長,愛好文學,長于寫作,工作之余,筆耕不輟,佳作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