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深秋,汴京的霜氣初染梧桐,駙馬都尉王詵的西園卻仍是一派清潤。寶繪堂前的流泉繞過玲瓏石峰,濺起的水花沾濕了階前叢竹,風過處,竹影婆娑間漏下細碎天光,映得堂內懸掛的古今書畫愈發墨色沉厚。王詵身著紫裘,頭戴仙桃巾,指尖摩挲著案上一方剛收來的端硯,目光卻落在窗外——昨日遣人送去的請柬,該已送到東坡府中了。
三年前流放武當的路景還歷歷在目。那時蜀地的風霜浸透了衣袍,他獨坐孤館,對著滿壁殘燈翻看東坡早年相贈的墨竹圖,忽聞朝廷大赦的消息,竟一時恍惚,以為是畫中竹影化作了歸鄉的路標。如今重返汴京,西園重葺,寶繪堂中又添了不少金石書畫,唯獨缺了故人相聚的熱鬧。他提筆蘸墨,在素箋上補了一行小字:“攜仇池石同賞,盼君一醉”,遣小廝快馬送去東坡府。
東坡收到請柬時,正在后園擺弄那方仇池石。此石高尺余,青黑相間,臨水而置時,石上紋理恰似云霧繚繞的仇池仙境,他特意用文登玉做了底座,配了高麗銅盆,每日必親自澆灌。見信上“仇池石”三字,東坡失笑搖頭,對侍立一旁的蘇轍道:“晉卿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覬覦我這方奇石。”蘇轍剛看完一卷《道德經》,聞言抬眼:“王駙馬藏畫無數,偏對你這石頭上心,可見是真知己。”東坡摩挲著石面,想起當年烏臺詩案,王詵因替他傳遞詩文而遭貶謫,心中暖意自生,當即答道:“既如此,便攜石赴約,看他敢不敢強奪。”
約定之日天朗氣清。辰時剛過,西園的朱門便陸續迎來賓客。黃庭堅身著青衫,肩挎布囊,囊中裝著新得的懷素真跡,進門便直奔寶繪堂;秦觀一襲白衣,袖間夾著未竟的詞稿,見了園中的秋菊,忍不住駐足低吟;李公麟攜了畫具,神色沉靜,目光卻已開始描摹園中景致;米芾最是張揚,身著唐式襕衫,頭戴高帽,進門便嚷嚷著要先看仇池石,身后小童捧著一方古硯,快步緊隨。
王詵迎至二門,見東坡果然抱著仇池石而來,石下還墊著錦緞,不由大笑:“子瞻果然護寶如命!”東坡將石置于堂中案上,打趣道:“晉卿‘借而不還’的名聲在外,我若不親自送來,怕是這奇石要易主了。”眾人聞言哄堂大笑,米芾已湊到案前,瞪大雙眼細看:“此石峰巒疊嶂,真乃天工造物!不如贈予我,我以韓干馬圖相換?”東坡挑眉:“你那韓干馬圖,怕是早想送晉卿了,今日倒來做順水人情?”
正說笑間,圓通大師與陳景元道長并肩而來,前者手持念珠,后者羽扇輕搖,一時間儒釋道三教名士齊聚一堂。王詵引眾人穿過回廊,只見西園中松檜交映,曲水潺潺,岸邊已設下幾案,筆墨紙硯、琴棋古器一應俱全。“今日無俗禮,諸位盡興即可。”王詵抬手示意,“或吟詩作賦,或潑墨揮毫,或談禪論道,皆隨心意。”
東坡率先走到臨水的石案前,提筆蘸墨,略一沉吟便揮毫寫下:“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筆勢雄健,墨氣淋漓。黃庭堅站在一旁,見他寫到“君”字時頓筆轉折,不由喝彩:“子瞻筆力,不減當年!”隨即取過另一張紙,次韻和道:“心如孤云無所依,悠悠世事何須提。”秦觀則在梅樹之下,提筆寫下新詞,詞句清麗,引得眾人紛紛圍看。
另一邊,李公麟已鋪開素絹,提筆勾勒。他不施色彩,僅用白描手法,便將眼前景致一一收入畫中:東坡揮毫的身姿、黃庭堅賞帖的專注、米芾題石的張揚,皆栩栩如生。王詵立在他身后,見他將寶繪堂的書畫、園中的松石、流泉都細細描摹,不由嘆道:“伯時筆下,可傳千年之韻。”李公麟抬眼一笑:“有諸公在此,方能成就此圖。”
米芾卻不滿足于紙上揮毫,見園中有一方青石平整光滑,便命小童研墨,親自援筆題字。他昂首而立,筆走龍蛇,頃刻間“西園雅集”四個大字便躍然石上,字體雄健灑脫,引得眾人連聲贊嘆。王欽臣走上前,細細品鑒:“元章書法,果然力透石背!”蔣之奇則笑道:“當年借石之爭,今日題石之樂,皆可入畫入詩了。”
午后陽光斜照,竹影移上石案。陳景元道長取出阮咸,輕輕撥弄,琴聲清越,如流泉漱石。秦觀閉目靜聽,手指不自覺地打著節拍,一曲終了,他睜開眼道:“此曲可滌蕩塵心,我愿和一首。”隨即吟出新詞,意境悠遠,與琴聲相得益彰。蘇轍則與圓通大師坐在松蔭下,談論《金剛經》中的奧義,言辭平和,引人深思。
王詵拉著東坡走到寶繪堂,堂中懸掛著他新得的《煙江疊嶂圖》,云山高疊,煙江浩渺。“此圖是我歸京后所作,”王詵輕聲道,“流放武當之時,日日看山,卻總想起你在黃州所作的詩文,便畫下這方山水,聊寄歸思。”東坡凝視著畫卷,想起自己在黃州的歲月,感慨道:“人間何處有此境?不如買田歸隱,遠離塵囂。”王詵眼中閃過一絲悵惘:“我亦有此愿,奈何世事牽絆。”東坡拍了拍他的肩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今日雅集,便如身處仙境,足矣。”
暮色漸濃,園中燃起松明火把,光影搖曳。眾人圍坐一堂,飲酒暢談,詩詞唱和不絕。東坡興起,取過琵琶彈奏,琴聲蒼涼而曠達,訴說著半生坎坷與不屈風骨。王詵則取出珍藏的佳釀,親自為眾人斟酒:“今日與諸公相聚,實乃人生一大快事。愿以此酒,敬友誼,敬歲月,敬這人間清曠之樂。”
米芾已微醺,指著李公麟尚未完成的畫作,高聲道:“伯時此圖,當由我作記!”眾人齊聲贊同。米芾取過紙筆,酒意化作文思,筆下文字酣暢淋漓:“元豐之間,駙馬都尉王晉卿筑西園于汴京,延東坡先生、山谷道人、少游學士等十六人雅集。諸公博學辯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
夜深人靜,賓客漸散。東坡帶著幾分醉意,抱著仇池石起身告辭:“今日一醉,足慰平生。”王詵送至門口,遞給他一卷畫軸:“此乃我臨摹的《煙江疊嶂圖》,贈君留念。”東坡接過,只覺畫軸沉甸甸的,不僅有筆墨之韻,更有知己之情。
歸途中,月光灑在汴京的街道上,東坡回望西園方向,只見燈火依舊,松影朦朧。他想起今日雅集的種種,想起眾人的詩詞唱和、談笑風生,心中暖意融融。雖世事浮沉,仕途坎坷,但有這樣一群知己相伴,有這樣一場雅集可憶,便足矣。
數年后,東坡被貶嶺南,王詵再次遭貶。西園雅集的盛況,成為了他們心中最珍貴的記憶。而李公麟的《西園雅集圖》與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則穿越了千年時光,成為后世文人向往的典范。無數畫家臨摹此圖,無數文人吟詠此事,那場深秋的聚會,如同一縷煙霞,永遠留在了中國文化的長卷中。
時光流轉,汴京的繁華早已消散,西園的亭臺樓閣也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但那些詩詞、書畫、友情與風骨,卻如陳年佳釀,愈發醇厚。每當后人翻開《西園雅集圖》,讀到那些流傳千古的詩文,仍能感受到北宋文人的風雅與曠達,感受到那跨越千年的詩意與溫情——那是文人精神的不朽豐碑,是人間最動人的清曠之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