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至正二十七年,應天府的雪下了三天三夜。畫師倪瓚裹著舊棉袍,站在聚寶門內,看著畫師們正將新朝的祥瑞圖糊在城墻上,蓋住了去年還在的“驅逐胡虜”檄文。

他袖中藏著半塊硯臺,是十年前從大都廢墟里撿的。那時他還是元廷畫院的待詔,跟著隊伍去繪制戰后城郭圖。瓦礫堆里,這方端硯被燒得焦黑,卻在硯池深處留著一點未干的墨——后來他才認出,那是文天祥《正氣歌》的殘句。
“倪先生,朱將軍請您畫新宮圖?!庇H兵的聲音打斷思緒。倪瓚點點頭,跟著穿過覆雪的街巷。路邊酒肆里,穿短打的工匠正說笑著分肉,窗臺上擺著新鑄的銅壺,壺身上“洪武”二字閃著冷光。這場景讓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雪天,他在揚州見過忽必烈的儀仗,那時的銅器上刻著的是八思巴文。

新宮在紫金山下動工,倪瓚每日帶著學徒去寫生。將軍府的參軍常來監工,看他畫梁枋時總問:“為何不用金粉?”倪瓚指著圖紙上的斗拱:“木頭的紋路里,自有日月打磨的光。”參軍笑了,遞給他一張紙,是剛頒布的《工匠律》,墨跡還帶著松煙香。
入春時,宮墻砌到丈高。倪瓚在畫檐角的走獸時,發現磚縫里嵌著半片舊瓦,瓦上有模糊的“至元”年號。他小心摳出來,見學徒們正臨摹他畫的鴟吻,筆尖蘸的是新研的徽墨,在宣紙上暈開時,竟和當年大都硯臺里的墨色有幾分相似。
忽一日,參軍匆匆來報:“北元殘部襲擾邊關,將軍要帶圖親征?!蹦攮戇B夜趕畫地形圖,將山川走勢用淡墨勾勒,險隘處卻用濃墨點染——那是他年輕時在塞北所見,每一道墨痕都藏著風雪的重量。

出征前,將軍來取圖,見倪瓚正將那半塊硯臺埋在宮墻根下?!斑@是?”“前朝的墨,該養新朝的土了?!睂④娔黄?,解下腰間玉佩:“待我凱旋,用這玉碾墨,請先生畫一幅《天下安定圖》。”
三個月后,捷報傳到應天府。倪瓚站在剛落成的承天門下,看工匠們在匾額上題字。陽光穿過檐角的銅鈴,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他畫里常點的苔痕。他忽然想起那半塊硯臺,此刻應在磚下慢慢化開,與新夯的泥土混在一起,等著某天被某個研墨的人,不經意間融進新的筆畫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