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高照,殘雪消融。
單位大院西墻根的那一排桂花樹,郁郁蔥蔥起來了。
一溜兒十余棵,挨著墻根,長得比院墻還高了。但今年秋天,它們并沒有開花,還蔫不拉嘰的。好像往年開花的時候,只顧貪婪于它們的香氣,并沒有在意是何時開花,開了多久,以及開的或白或黃是什么顏色的花。
沒有如期開放,大概是屬于遲桂的品種吧?我想。于是整個秋天,每天路過,目光總要向西墻根多掃幾眼,心里存著一份漸次微弱的期待。可直到霜降,直到立冬,枝頭依然未見花影。心里便從一種期許,慢慢凝成了一種無聲的質問,最終化作淡淡的失落,不知何時委頓了——它們,終究是沒有開花。
后來想明白了緣由。
今年夏天,物業整飭院落,拆下的磚石瓦礫、廢棄的板材灰土,一時無處安置,便一股腦兒都堆在了西墻根下,恰好將那些桂花樹,齊根埋了大半。建筑垃圾是沉重的,更是窒息的。那些堅硬的碎塊、密實的粉塵,像一床蠻橫而骯臟的尸衣,不由分說地捂住了樹的根頸,隔絕了空氣,也似乎吸干了地底的水汽與養分。
我們只顧著院落的新貌,竟不曾低頭細看,那些沉默的綠意之下,正進行著一場何等殘酷的圍剿與窒息。樹的苦難,是寂靜無聲的;人的疏忽,往往也正在這沉默之中。
及至初冬,垃圾才被逐漸清運走。當最后一車碎磚拉走,露出樹下那片板結、灰白、毫無生氣的土地,以及桂花樹根部那一段段蒼白、仿佛生了癩瘡的樹干,赫然發現,那傷痕太觸目了,像被長時間捆綁后留下的瘀紫。樹皮失去了光澤,有些地方甚至微微凹陷下去。我想,它們怕是活不成了。草木雖無言,其痛何如?
然而,一場大雪過后,今早上班經過西墻根,我幾乎是愕然地停下了腳步。那排桂樹,竟在生發活力,葉子在寒風里泛起光澤,似乎比秋天更茂密,更精神,每一片葉子都支棱著,仿佛在用力呼吸,宣告自己的存在。
我忽然覺得,我錯了。
我以“遲桂”的幻想安慰自己,又以“活不過來”的判定為它們暗自哀悼,這,貫穿著一種何其傲慢的人類時間與人類尺度。我以自己的花期去丈量它們的生命,以自己的常識去判斷它們的生死。卻忘了,樹有樹的時間,那是深植于大地脈絡中的、近乎永恒的鐘表。它們的一季,或許便是數年;它們的沉睡,或許正是為了下一次更精神的蘇醒。
它們從未死去,哪怕在最窒息的時刻。
它們只是在忍受,在等待。它們將所有的生命力,從那些被垃圾覆蓋、幾乎要腐爛的根系中,一點一點,撤回生命的核心,凝成最堅忍的意志。它們懂得,與無法挪移的重壓正面角力是愚蠢的,唯一的生路,是向下更深處扎根,是向內更靜處蟄伏。待那外來的、蠻橫的死之重量被移開,積蓄已久的力量,便會以百倍的鮮妍噴薄而出。這不是簡單的復活,這是一種經過淬煉、穿透了死之陰影而后抵達的更為強悍的生。
《淮南子》有云:“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我們常常將這理解為對松柏傲霜之性的贊美。而今從這些桂花樹身上,我恍然有了另一層體悟:那“茂”固然可敬,但或許,那“知”的過程,更為驚心動魄。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幸做那始終挺拔的松柏,更多的生命,或許都如這桂花樹,會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節,遭遇一場垃圾的掩埋,經歷一段漫長而無果的不開花的秋天——生命最深邃的韌性,不在于永遠避開寒冬,而在于深處寒冬的腹地,依然默然地編織著春天的圖景和秋天的燦然。
由此,我想到的不只是樹了。
想到那些在歷史泥淖中沉埋良久、終又煥發異彩的文明薪火;想到那些在個人命運重壓下,沉默半生、卻在某一刻找到出口而迸發出驚人創造力的靈魂。萬物生靈的尊嚴與偉力,原不在于順境中的高歌,而恰在于那“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的緘默歲月。
那排桂樹,靜靜地立在那里,披著一身劫后余生、卻愈發昂揚的綠意。它們不再需要我的期待或哀悼。它們只是存在著,以樹的邏輯,完成著生命的循環。我們這些路過的人,所能做的,或許只是在明年秋風再起時,停下匆忙的腳步,細細嗅一嗅那注定將澎湃如潮的花香。
那時,充盈滿院的,將不止是桂花的甜香。那香氣里,定然會混合著去歲垃圾的土腥、寒冬冰雪的凜冽、根須在黑暗地底掙扎求索的苦澀,以及穿透這一切之后,生命本身那純凈而磅礴的芬芳。那將是時間與忍耐共同釀成的酒,敬所有不曾被掩埋的春天,敬所有在沉默中暗自生長的力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但或許,人也正該如此——在每一個被掩埋的秋冬之后,深信下一個春天的郁郁蔥蔥,并為之,沉默地準備著。(20251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