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花樹
起初,是試探。一片、兩片、三片……從灰蒙蒙的天心深處,打著旋兒,悠悠地落下來,輕得沒有一絲聲響。不像雨,來時要敲窗,走時留檐淚。雪是靜的,靜到你以為天地間的一切聲音都被它吸了去,只剩下自己脈管里血液潺潺的流響。它落在哪里,哪里便陷入一種沉思的、微涼的溫柔里。最先感知它的,是那些仰著面的冬青與松針,葉子上承住了一點白,那白便迅速地洇開,像是宣紙吸飽了淡墨,邊緣生出茸茸的、夢一樣的暈。
于是,你便看見了那樹——那覆了雪的花樹。這“花”,未必是春日里招搖的姹紫嫣紅,卻往往是冬日更教人憐惜、更需一份靜心去辨認的“花”。墻角那株蠟梅,最是性急的。黃花粒兒,前幾日還只是苞,緊抿著,像攢著無數(shù)句金黃的心事。今夜雪一來,它倒賭氣似地,噼噼啪啪全炸開了,碎金一般,黃燦燦地綴滿灰褐的枝。雪也愛它,不偏不倚,恰恰覆在那薄如蟬翼的花瓣上。黃是明黃,白是瑩白,那白并不全然掩蓋,只像最巧手的點心師傅,給每一朵“金鈴”輕輕撒上了一層糖霜。香氣是收著的,被冷空氣一鎮(zhèn),成了一縷縷極清冽的絲線,你得走近了,屏住呼吸,才能從凜冽里,鉤出那一絲鉆入肺腑的甜沁來。偶有兩只不怕冷的蜜蜂,翅膀上沾著雪末,“嚶嚶嗡嗡”地在花間逡巡,竟讓這凝固的、二維的畫,“呼啦啦”地活泛了起來。
看得久了,眼目便有些恍惚。這漫天飄落的,究竟是花,還是雪?于是想起另一種“雪落花樹”的奇景來。那是在北地山間的村落,四月芳菲將盡時,一棵數(shù)百年的流蘇樹,卻轟然開花了。那花,不是朵,是千絲萬縷的潔白,蓬蓬然,茸茸然,積在巨大的樹冠上,遠望過去,真如一場四月里不肯消融的大雪,覆壓枝頭,白得耀眼,白得讓人心里驀地一靜,生出一種無端的、圣潔的憂傷來。村人喚它“茶葉樹”或詩意地稱它“四月雪”。風過時,那“雪”便簌簌地揚,空氣里滿是“淡淡的,甜甜的”香氣,風成了香風,鄰舍成了芳鄰,連屋后的清泉,掬一口,也仿佛帶著那樹的甘甜。那是花的雪,是生命在春深處,對冬日一場最盛大、最深情的摹仿與追憶。此一刻,眼前蠟梅上的真雪,與記憶里流蘇樹的“花雪”,便在我的腦海里重疊、交融,再也分不清孰真孰幻。原來天地有大美,便在于這真與假、實與虛的邊界消弭之處,讓你心甘情愿地沉溺在這份干凈的錯覺里。
雪是靜的,靜到你以為萬物都睡了。然而靜,并非死寂。你若再用心些看,便能瞧見那靜里的生動。柿子樹的枝椏早已落盡了葉,黑鐵的線條,倔強地分割著天空。此刻,每條枝子上都托著一條豐腴的白,胖乎乎的,像剛發(fā)酵好的奶油。而那經(jīng)了秋霜、未被摘盡的幾顆柿果,便成了這黑白素稿上最點睛的暖紅。它們不是畫家調(diào)色盤上的紅,是生命熬干了水分,凝成的、半透明的、沉甸甸的紅玉。有那不畏寒的鳥雀——或許是灰椋,或許是喜鵲——撲棱棱飛來,精準地落在那紅果旁,歪著頭,啄食一口,又機警地抬頭四顧,尾巴一翹,震落枝頭一小簇雪粉,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這啄食的輕響,與雪粉飄落的簌簌聲,便是這靜寂天地里最活潑的律動。鳥兒是樹在冬天放出的信使,樹將一季的果實交給它們,它們飽食遠揚,便將樹木的種子,帶向無法抵達的遠方。這雪白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個忙碌的、充滿默契的生機場?
還有那些隱在雪被下的、更微小的“花”。羽衣甘藍將肥厚光滑的葉片,卷成一朵朵碩大的“牡丹”,玫紅、深紫、粉白的邊,被雪一襯,像是名貴禮服上精致的蕾絲。你明知那是葉,卻更愿意相信它是花。因為在這萬物收藏的季節(jié),它竟有這樣一副愈冷愈鮮妍的傲骨,那層層包裹的,不是花瓣,又是什么呢?連那廢棄在墻角的蘿卜頭、白菜根,被有心人置于一盆清水里,不多時,也能頂出一簇嫩生生的碧綠華冠,在蕭瑟的室內(nèi),開成一朵寂靜的、充滿希望的水仙。
我立在這雪與花的世界里,腳下是“咯吱”一聲脆響,隨即陷下去的柔軟。這聲音如此實在,將我飄忽的思緒拉回這清白的大地。忽然了悟,我們眷戀這“雪落花樹”,眷戀的究竟是何種意境?絕非單純的視覺之美。我們愛的,是雪的那份“藏”的智慧。它將枯敗、雜亂、蕭索,一切不夠完美的,輕輕擁在懷里,用一床無垠的厚被遮蓋起來,讓大地得以酣眠,做一個潔淨的夢。正如一位疲憊的母親,需要一場深沉的安睡,才能在醒來時,煥發(fā)出春日般清新的笑容。而花,無論是蠟梅、流蘇,還是羽衣甘藍,便是這“藏”中,那一點點不甘蟄伏、執(zhí)意要探出頭來的“生”的火焰。雪是靜的修行,花是動的宣言。這一靜一動,一藏一露,一覆一綻之間,便是生命最完整的呼吸,是歲月在最冷的章節(jié)里,寫下的一首溫暖的悖論之詩。
雪還在落,不慌不忙。它落在花上,花便有了玉的品格;落在枯枝上,枯枝便成了瓊雕的筆觸。它將這個喧囂的世界,暫時歸還給一種古老的、靜謐的秩序。而我,一個偶然的駐足者,身影很快也會被雪覆蓋,了無痕跡。但這有什么要緊呢?我已在這雪落花樹的片刻,窺見了天地以潔白包裹絢爛、以嚴寒孕育生機的匠心。這便夠了。仿佛手中捧住了一封自天際寄來的、無字而意蘊萬千的信箋,墨色是純白的,字跡是清涼的,讀罷,只需合上掌心,將那點消融的冰意,捂成心頭一片溫潤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