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總帶著化不開的濕冷。
囚居的小樓里,李煜憑窗而立,指尖撫過窗欞上的雕花,那紋樣還是江南的樣式,卻被北地的風沙磨得失了棱角。階下的梧桐,落了滿地碎葉,被雨一打,更顯蕭索。他想起金陵的鳳凰臺,想起秦淮河的畫舫,想起宮里的紅棉帳,帳外是娥皇撥著琵琶,弦上淌出的《霓裳羽衣曲》,繞著殿宇的飛檐,飄了整夜。
三年了。
自他肉袒出降,從金陵的帝王,淪為汴京的違命侯,已經過去三年。這三年里,他不敢登高,不敢臨淵,不敢聽江南的曲子,怕一抬頭,就看見故國的方向;怕一閉眼,就想起宮城破時,宮娥的哭嚎,宗室的泣血。宋太祖待他還算寬厚,賜了這處小樓,給了他衣食無憂,卻收走了他的江山,他的自由,他的筆硯——直到上個月,新帝趙光義登基,才松了口,許他偶爾作些詩詞。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纏綿。
李煜吩咐宮人取來紙筆,燭火搖曳,映得他的影子瘦骨嶙峋。他握著筆,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團黑,像極了金陵城頭的烏云。他想寫金陵的春,寫朱雀橋邊的野草花,寫烏衣巷口的夕陽斜;他想寫宮里的宴,寫金樽里的酒,寫玉盤里的橙。可筆尖落下去,卻只淌出一句:“春花秋月何時了?”
是啊,春花秋月,年年如是,這般良辰美景,于他而言,不過是歲歲煎熬。
他想起昨夜,宋太宗遣使送來的錦緞,那錦緞上繡著的牡丹,開得雍容華貴,卻刺得他眼睛生疼。使者傳旨時,語氣帶著輕慢:“陛下念侯爺獨居寂寥,特賜錦緞,以為消遣。”消遣?他的消遣,是故國的千里江山,是金陵的萬戶炊煙,豈是這北地的錦緞能填補的?
燭花噼啪一響,驚得他回了神。
筆尖繼續游走,往事如潮水般涌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他想起娥皇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氣息微弱:“陛下,莫忘了江南。”他那時哭得撕心裂肺,說要與她同生共死,可到頭來,他卻茍活于世,連她的墳塋,都不能親自去祭掃。
淚,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了墨跡。
他放下筆,起身踱到案前,案上擺著一壺殘酒。他斟了一杯,酒入愁腸,燒得喉頭發緊。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梧桐葉的沙沙聲,伴著遠處傳來的更鼓,敲得人心頭發慌。他忽然想起,今日是七夕,是自己的生辰。往年今日,宮里總要設宴,娥皇會換上他親手繪的羅裙,與他填詞唱和,而今,卻是天人永隔。
“問君能有幾多愁?”他喃喃自語,指尖顫抖。
窗外的風,卷著雨絲,撲進窗來,吹滅了燭火。黑暗里,他仿佛看見娥皇的身影,立在秦淮河畔,對他淺笑,琵琶弦上,依舊是那曲《霓裳》。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只撈了一手的冷雨。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最后一句落下時,他再也忍不住,伏案慟哭。哭聲被風雨吞沒,只有那闋新詞,在燭淚的殘痕里,靜靜躺著,像一聲來自江南的嘆息。
他不知道,這闋《虞美人》,會在明日傳遍汴京的街頭巷尾;更不知道,數日后,一杯牽機毒酒,會終結他所有的愁思,讓他魂歸江南,與娥皇,與故國,永世相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