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創業的浪潮正加速向三四線乃至縣城蔓延
文|孫瑞敏
編|張霞
文章來源|AI故事計劃(ID:AIstory1)

盲目入局
我叫馬飛揚,今年45歲。這已經是我人生中的第3次創業了。
原以為自己踩中了智能時代的“藍海”,結果公司只撐了3個多月。直到關門那天,我們沒有收到甲方一分錢回款,沒有一個項目完整做下來,可謂是血本無歸。
一切,還要從5個月前說起。
今年7月,我和合伙人帶著湊來的20萬啟動資金,走進一棟離德州市中心20公里外的嶄新寫字樓。那里是“京津翼創新轉化(德州)中心”,德州市為了承接京津冀的科技成果、吸引人才落地而打造的平臺。
沾了AI創業的光,我們這家剛成立的數據標注公司,也順利通過審核,拿到了“免租金”的入駐資格。對我們這種從傳統行業轉型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少有的好機會。
辦公室足足有300平米,地面鋪著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瓷磚。我們租了30臺電腦,配齊了全新的辦公桌椅。當燈光全部打開時,屋子里明亮得有些晃眼。

圖|創業初期的辦公室
那天,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筆直的八車道馬路和大片尚未開發的荒地,突然升起一種久違的希望——也許這次,我真的抓住了時代的風口。
在做數據標注之前,我已經創業十年了。最早做房地產信息化工程和廣告業務,什么項目都接。可從2023年起,房地產市場徹底冷了,老賬要不回,新項目全是需要墊資的大坑。站在荒掉的工地前,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靠工程吃飯”的時代要結束了。
轉型成了唯一的出路。
今年4月,幾個北京的朋友建議我考慮一下新興行業,提議一起做數據標注。他們帶著我去了一趟山西太原和臨汾考察,那里有百度的數據標注基地。
到現場后,我被震撼了:幾百甚至上千個年輕人擠在同一層樓里,鼠標點擊聲響成一片。基地里聚集著幾十家公司,空氣里飄蕩著“人工智能”、“自動駕駛”這些高大上的詞匯。午休時,大家在電梯口聊得最多的就是哪個項目又要擴產能、哪個大包準備招團隊。
我加入的幾個資源群里,每天也熱鬧得像股票群。各種“無人駕駛、三維重建、語音清洗”的項目不停刷屏。這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這行的活兒根本干不完。
考察回來,我熱血沸騰,拍板決定就在德州干。北京成本太高,杭州太卷,而德州有人力優勢、場地租金也便宜。我想得很簡單,數據標注說白了就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只要有人,就能跑出規模。
招聘比我們想象中還順利。我在招聘信息里寫道“新興AI項目、零基礎上手、會用鼠標就能干”,很快就有二十多人來應聘。他們大多是附近職校剛畢業的學生,還有一些想做兼職的寶媽。
第一次帶他們走進辦公室時,我能從他們眼里看到新奇和期待。對這些年輕人來說,能在辦公室里工作,不再是站在流水線上,已經像是“人生向前走了一步”。
有個小伙子甚至悄悄跟我說,“坐在這里上班,感覺像是進了大廠”。
那一刻,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正坐在一艘注定沉沒的船上。

成了“四手包工頭”
入駐之后,我才發現所謂的“低成本”更像是一個美麗的陷阱。
雖然省了房租,但這棟高檔寫字樓的物業費和空調費高得驚人。3個多月,光這幾項我就搭進去了七八萬。
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這棟樓雖然硬件設施一流,但空置率極高。除了我們,只有零星幾家公司。因為距離市區開車單程要40多分鐘,周圍又沒有配套的員工宿舍,留住人成了最大的問題。很多年輕人被招進來后,受不了通勤不便,干不了幾天就走了。

圖|寫字樓外是大片尚未開發的荒地
我們就像是在一座孤島上,頂著高科技的名頭,做著最原始的計件活。
我們做的是無人駕駛的數據標注,能外溢到我們這種新成立的小公司的,往往都是基地和大廠挑剩下的“四手”項目。比如復雜的“4D車道線”,要求員工在連續的三維點云數據中精確勾勒車道變化,極其耗費人力和眼力。
那些相對簡單、標準化且高利潤的活,都牢牢攥在頭部數據中心手里。
在這個行業里,如果你不在總部“基地”里,就只能像流浪貓一樣在外面扒拉點野食。整個產業鏈就像一個食物鏈:一些車企把數據包給大廠,大廠轉手給下一級公司,每一層都要扒掉一層利潤。到我們手上時,單價已經被壓到微乎其微。
最頭疼的是結算周期。甲方通常承諾是驗收開發票后的兩到三個月,我遇到過最長結算時間甚至是六個月。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先拿現金流墊付半年的運營成本。
這時候,當初設想的員工“按件結算”的兼職協議就根本行不通了。員工辛苦了一個月,怎么可能不發工資。雖然實際收益一分錢都沒到賬,但我每月仍要按德州最低工資標準1850元支付底薪,再加上車補餐補,一人每月我要自掏腰包發2000塊錢。
這筆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卻看不到任何回流。
項目本身也充滿變數。甲方經常說某個項目是長期且量大的,但往往只做一兩個月就突然中止。
規則更是朝令夕改,有一次,我們剛把規則跑順,甲方緊急通知:“之前的標注全部作廢,按新規重做。”還有的突然更改截止時間,導致我們投入大量人力做的包全部廢棄。
我和員工都鬧心,可沒有辦法。像我們這樣體量的小公司,與甲方根本沒有正式合同和協議,能拿到幾個數據包做,已經是“恩賜”。
辦公室里,最初的新奇感很快被疲憊取代。
我們德州有一個京東的客戶服務中心,來我這里的不少孩子,原本想找的是像京東客服那樣“坐在辦公室吹空調、打電話”的體面工作。但因為這些穩定的大廠崗位稀缺,才流轉到了我這里。
當他們真正坐在電腦前,面對無人駕駛的3D點云數據時,濾鏡瞬間破碎,新鮮感變成了生理上的折磨。
這項工作要求人盯著屏幕,在一個個復雜的立體圖像中一個像素一個像素地拉框,對沒有經過訓練的人來說,有種生理上的排斥反應——“暈3D”。
我自己試過,哪怕我以前打《穿越火線》這種游戲,但盯著這些密密麻麻的點云做一會兒,也會感到頭暈眼花、惡心想吐。
那些二十出頭的孩子更坐不住。他們不僅要忍受生理不適,還得面對枯燥的重復勞動。很多人干一分鐘活,就要玩五分鐘手機,你盯著他,他趕緊動兩下鼠標;你一轉身,他就停下來發呆。看著他們對著屏幕眼神空洞的樣子,我有時都覺得這活兒對人是一種消耗。
辦公室里最拼的是一位寶媽,家里負擔重,她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晚,中午吃飯都匆匆忙忙。可即便她如此努力,一天最多也只能完成40元左右的產值。甲方當初承諾的“人均日產值300元”,現在看來像個笑話。
我鼓起勇氣和甲方反映效率問題,甲方氣勢洶洶找了一個手快的帶教老師來示范,可我估算也達不到200元的產值。
更絕望的是,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對標的成功案例。就在我們園區不遠,有一家叫“地平線”的公司,那是北京來的“正規軍”,老板據說百度出身,專門給高德地圖做數據,手里握著一手資源。我曾羨慕他們有300多人的規模。
但隨著今年車企銷量下滑,連這樣的頭部公司也撐不住了,開始大規模裁員,人數縮減到了不到100人。看著隔壁的“大廠分部”都開始人去樓空,我徹底意識到:連正規軍都在撤退,我們這種游擊隊哪還有活路?
撐到第3個月,20萬本金已經見底。每月4萬的工資支出,加上不菲的水電物業費,我心里清楚,就算未來有那么一兩筆回款,也遠遠覆蓋不了成本。
10月初,我看著賬面,只能無奈宣布解散。
早會上,我望著下面稀疏的員工,盡量平靜地說:“現在行業走勢不太好,如果大家有更好的機會,也可以多看看。”
其實這話不說,大家也早就感受到了。那天之后,辦公室里的人開始陸陸續續離開。
10月中旬的一個早上,結清最后一個人的工資后,我關閉了公司。
那天,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郊外的寒氣。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大理石瓷磚上,顯得格外冷清。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一塊。

在垂直領域找到生機
關閉公司那天,我和合伙人親手拆卸著那些嶄新的辦公桌椅。就在這時,又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勞動局給我打電話,說是有一名員工要申請勞動仲裁。我放下手里的螺絲刀,驅車趕了過去。原來是公司的一個小姑娘對解散前只發底薪不滿意,找到律師算了一筆賬要求賠償6000元,最后經過調解,我賠了她3000元。
實際上,她離職時,我已經按“假設項目能回款”的樂觀估計給她結算了九百元工資。我理解她想多拿些報酬的心情,但公司掙不出錢來,我也很無奈。
回到辦公室,拖貨公司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看著被搬空的場地,我心里竟然有一絲慶幸:多虧撤得快。
折騰這一遭,我才明白三線城市里,所謂的“AI風口”遠沒有宣傳中的繁榮,不是誰搬來電腦、招來人就能吃到蛋糕。
整個德州的標注產業鏈非常薄弱,缺乏產業集群和穩定的項目來源,更多依賴外包與轉包生意。在這里做標注的團隊,幾乎都在走同一條路:熬項目、等回款、靠低成本硬撐。
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潰敗,而是整個三線城市創業環境的縮影。
我身邊那些做工程的朋友,這兩年日子普遍難過。舊賬要不回,新活全是墊資。為了生存,他們慌不擇路地轉型,有人去開飯店,有人開KTV、酒吧。結果無一例外,大部分店從開業到倒閉,生命周期只有2個月。
朋友們經常調侃:“這幾年,我們不是在創業,就是在關店的路上。”
我們都撞進了整個大環境的冰川期。相比朋友們動輒被套牢幾年、虧損幾十萬,我這3個月虧20萬的“試錯”,反倒成了一種及時止損。
公司雖然關了,但我并沒有徹底離開數據標注。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醫療。
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但受家庭影響,畢業后我也考取了X光技師執照,在德州一家醫院的影像科工作過7年。
關掉公司后,我經常刷手機,小紅書上推送了很多關于“醫療數據標注”的帖子。這提醒了我:為什么不試試這個方向?
我聯合父母和一位前同事,組成了4個人的小團隊。我們在網絡上主動發帖、發郵件尋找需求方,大多數嘗試石沉大海,但最終有一家天津的公司給了我們試做的機會。
這和無人駕駛標注完全不同。醫療數據標注的核心是審核AI大模型給出的醫學建議是否準確。比如判斷AI分析肺部結節是否有毛玻璃狀、有沒有拉絲這些特征,并判斷建議是否合理。我的工作就是運用醫學知識,判斷這些建議的準確性。
申請平臺工號時我一度很忐忑,很多平臺要求二線城市以上三甲醫院的醫生資質,而德州只是個三線城市。幸運的是,德州醫院被山東大學齊魯醫院并購,剛好卡上了這個門檻,我們的資質審核居然通過了。
現在,我把辦公室搬到了自家尚未裝修好的地下室。這里很安靜,我不用再支付高昂的租金。冬日的陽光能從窗戶斜射進來,我泡上一壺熱茶,暖暖地坐在電腦前工作。

圖|馬飛揚開始在自家地下室辦公,再無租金壓力
因為有醫師執業資格的門檻,這個領域的競爭相對較小。即便任務也是轉包而來,利潤空間卻可觀得多。時薪能達到60-150元,而且結賬非常準時。
憑借過去的臨床經驗,我有時一天能完成別人一周的工作量。這讓我發現,在醫療、法律這類垂直領域,二線城市以下反而能成為競爭優勢,因為在一二線城市,真正有經驗的醫生律師往往很忙,很少會做這種基礎的審核工作。
偶爾路過以前那棟寫字樓,人們進進出出,大樓空了很多。德州還在堅持做數據標注的公司,大概只剩一兩家了。
大學剛畢業時,我在學校旁邊開網吧。我是最后一批拿到執照的,心里還偷摸著樂,直到一條街都是網吧,我的也做不下去關門了。這次失敗,心里有些難受,但好像也沒有痛到無法承受。
創業的路上,摔了是常事,只要沒摔到爬不起來就好。每一步都算數。
這次經歷讓我明白:AI創業雖然是個大風口,但我們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想靠“人海戰術”做低端代工是死路一條;只有握住手里那點不可替代的專業門檻,才能在寒冬里找到一絲生機。
目前,我還在尋找自己能站穩的那一小塊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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