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五點,奶奶準時起床的聲音是我童年最溫柔的鬧鐘。
先是木床輕微的"吱呀"聲,接著是布鞋輕輕擦過地面的窸窣聲,再是廚房里火柴劃燃的"嚓"聲。等我揉著眼睛走進廚房時,奶奶已經生好了煤爐,正往兩只烏黑的大茶壺里裝茶葉。
"遠山醒啦?"她回過頭,晨光從糊著油紙的窗格透進來,給她的白發鑲上一圈毛茸茸的光邊,"去洗把臉,咱們該出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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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光,來自飲馬池口。
記憶的閘門輕輕推開,裹著水汽、塵土和市井聲。老城區的脈絡還沒被后來的推土機鏟平,青石板路被無數腳板磨得中間微凹,油亮油亮的,雨后能照見天上的云。路盡頭,就是飲馬池口,其實早就沒有池了,只剩個地名,和一個砌著青石條的老井臺。奶奶的茶水攤,就在井臺邊,老槐樹的蔭涼底下。
攤子簡陋極了。兩張褪色的長條凳,一個帶紗罩的矮柜,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粗瓷碗。兩只被煙火熏得烏沉沉的大茶壺,壺嘴用白紗布塞著,防止落灰。旁邊小火爐上一鋁盆茶葉蛋。招牌?沒有。價格?粗瓷碗邊沿,用毛筆寫著極小的字:"一分管飽,涼白開隨意。"
天蒙蒙亮,攤子就支起來了。最先來的是拉板車的李叔,他總是一邊擦汗一邊說:"林婆婆,今天要比昨天更釅一點!"接著是挑菜進城的劉嬸,她會在矮柜上放一把還帶著露水的青菜:"自家種的,給您添個菜。"掃街的王爺爺總是最后一個來,他會先幫奶奶把攤子周圍的落葉掃干凈,才接過那碗永遠溫熱的茶。
"當啷"一聲,一分硬幣落入鐵皮糖盒,那聲音清脆又踏實。
奶奶便應一聲,拎起大茶壺。那倒水的聲音,是我童年最安穩的背景音——不是急促的嘩嘩聲,而是一道沉穩的、棕黃色的瀑布,帶著茶葉舒展的微響和撲鼻的熱氣,穩穩注入碗中,水面恰好停在碗沿下一線,盈盈的,絕不溢出。她手指關節粗大,動作卻穩得出奇。遞碗時,袖口總是挽得整整齊齊,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臂。
一分錢,除了茶水,還能從矮柜紗罩下取一小塊奶奶自己做的米糕,或是幾粒鹽水煮的毛豆。米糕用荷葉包著,咬一口,有淡淡的清甜。若是衣衫特別破舊、面有菜色的,奶奶遞過茶碗時,總會不經意似的,多往他手里塞一塊米糕。對方囁嚅著道謝,她只擺擺手,轉身去擦那永遠擦不完的矮柜臺面,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我就蹲在槐樹凸起的老根上,看這一切??闯抗馊绾我淮绱缗肋^青石板,看茶水的熱氣如何在空氣中裊裊升起,看那些南來北往的人如何在喝下熱茶后繼續趕路?;睒涞挠白勇苿?,像一只溫柔的大手,撫過每個在攤前歇腳的人。
空氣里彌漫著廉價茶葉的苦香、汗味、塵土味,還有槐花將開未開時那一點清澀的甜。這混雜的氣息,就是我最初認識的人間——實實在在的,熱氣騰騰的,帶著汗水的咸和茶水的甘。
有一次,一個面生的年輕人蹲在攤子邊,喝了三碗茶,吃了兩塊糕。他抹抹嘴,開始訴苦,說錢袋被偷了,回不了鄉。奶奶靜靜聽著,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幾張毛票,又用油紙包了三塊米糕遞給他。年輕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旁邊修鞋的王老頭嗤了一聲:"遠山他奶,這人我見過兩回了,專在這片轉悠。"
奶奶正低頭往壺里添茶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新茶葉落入壺底,發出沙沙的輕響。她沒抬頭,只說:"萬一是真的呢?幾毛錢,幾塊糕,吃了就吃了。"
那時我不懂這話的意思。直到多年后,我在異鄉的火車站,看到一個蹲在角落的旅人,才忽然明白——奶奶給的從來不只是錢和食物,她給的是相信,是"萬一你真的需要"的那點善意。她的善良沒有鋒芒,卻有一種磐石般的固執,讓所有的精明算計都顯得輕飄。
黃昏收攤時,夕陽把整個飲馬池口染成暖金色。我要幫奶奶把凳子、矮柜搬回不遠處的老屋。奶奶則一個人,用扁擔挑起兩只空了大半的茶壺和爐子,步子邁得小而穩。扁擔在她肩上發出有節奏的"吱呀"聲,和著我們的腳步聲,是黃昏里最熟悉的歌。
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青石板上重疊又分開。我總愛踩奶奶的影子,她也不惱,只是笑:"影子踩不疼的。"我那時覺得,那影子里的奶奶,比白天看到的更瘦小,卻也更堅韌,像老槐樹的根,深深扎進泥土里。
后來,城市慢慢變了模樣。老街要改造的消息傳了好久,終于有一天,通知貼到了每家每戶的門上。
街坊們聚在奶奶的茶水攤前,議論紛紛。有人舍不得,有人盼著住新房。奶奶沒說話,只是給大家的茶碗都添得比平時滿一些。
拆遷前最后一天出攤,來了好多老主顧。李叔、劉嬸、王爺爺,還有好些我叫不上名字卻眼熟的面孔。大家像往常一樣喝茶,聊天,只是話比平時少。黃昏時分,奶奶沒有急著收攤,而是燒了最后一壺水,給每個人都續了一碗。
"以后,"她看著大家,聲音很平靜,"就到新家去串門。"
那棵老槐樹因為年歲太大,被移栽到了新建的街心公園。移樹那天,奶奶去看了。工人用草繩仔細纏好土球,起重機緩緩吊起大樹時,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告別。奶奶站在人群里,看了很久。當樹被穩穩放進新坑時,她輕輕說:"到了新地方,要好好長啊。"
我們搬進了樓房,有明亮的窗戶,干凈的廚房。奶奶似乎很快適應了新生活,只是每天清晨五點鐘,她還是會準時醒來。有時我早起,會看見她坐在陽臺上,望著樓下的街道出神。手里無意識地做著倒茶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奶奶,還想出攤嗎?"我問。
她回過神,笑了笑:"攤是不出了,但茶還得喝。"說著起身,去廚房燒水泡茶。還是那把用了多年的茶壺,茶葉在沸水中緩緩舒展,茶香飄滿整個屋子。
如今我回家,第一件事還是陪奶奶喝茶。她坐在藤椅里,我坐在小板凳上,就像當年在槐樹下一樣。茶氣氤氳中,她偶爾會說起從前的事——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誰搬去了外地,誰還記得回來看看。
窗外的城市日新月異,高樓一棟棟立起來。但我知道,在某個街心公園里,那棵老槐樹還在生長。它的根須在看不見的泥土深處延伸,就像奶奶那些樸素的道理,那些清晨五點的起床聲,那些"一分管飽"的承諾,那些"萬一是真的呢"的相信——它們從未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這座城市的地底下,靜靜流淌。
茶水注入碗中的聲音,依舊清脆。
茶香飄散在晨光里,永遠溫熱。
跋
記憶中的奶奶與她的茶水攤,展現了樸素善行的永恒力量——那些清晨氤氳的茶香、一分錢里包含的信任、以及"萬一是真的呢"的寬厚善意,如同老槐樹的根須,深植于血脈與記憶之中,縱使故鄉街巷湮滅、時光流轉,這份由平凡堅守所鑄就的精神圖譜,依然在生命里靜靜綿延,成為抵抗遺忘、照亮遠行的溫暖光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