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
雨點敲在瓦上,聲音密而沉,像無數細小的錘子在捶打時間。陳老撥弄著那臺老式電視機的旋鈕,雪花閃過,畫面跳出來——是《追風者》,正放到沈近真在租界陽臺上燒毀文件的夜晚。
"你看她手里的火。"陳老沒開燈,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林遠山看著。火在沈近真手里不是毀滅,是另一種誕生——紙張蜷曲、發黑,文字在火焰中變成蝴蝶的形狀,然后飛散。
"這和《詩經》有什么關系?"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陳老的聲音在雨聲里顯得很靜,"沈近真燒掉的,就是她的‘思無邪’。一個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肯為它燒掉別的,這就是‘言志’。"
畫面轉到沈近真放棄優渥生活,走向另一條路。陳老按下暫停鍵,畫面定格在她回望的側臉。
"《伐檀》里的人也是。"陳老說,"他們可以只是砍樹,只是抱怨。但他們在歌的最后,一定要說一句‘河水清且漣猗’。這就是選擇——選擇在抱怨之后,依然承認這個世界有值得抬頭看一眼的美。"
雨聲更大了。林遠山想起自己背包里那個玻璃瓶,黃河水在黑暗中應該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知道那些微粒仍在懸浮、沉降、懸浮。
"你記得《子夜》里吳蓀甫最后站在窗前那段嗎?"陳老忽然問。
林遠山記得。民族工業家吳蓀甫在一切崩塌后,看著窗外上海灘的燈火,知道自己輸了,但不知道輸給了什么。
"茅盾寫他‘像一匹受傷的狼,在深夜的曠野里嗥叫’。"陳老說,"那是另一種‘言志’。不是說我要什么,而是說我痛什么。痛也是志的一種。"
電視屏幕暗下去,屋里只剩雨聲。陳老起身點燃煤油燈,燈影在墻上晃動,像古老巖畫上奔跑的影子。
"睡覺吧。"陳老說,"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第二天去的不是文化館。
陳老帶他走了相反方向,沿黃河向上,走進一個幾乎荒廢的村落。土坯房大多坍塌了,只有幾間還立著,墻上隱約能看見幾十年前的標語。
"這里,"陳老停在一間廢棄小學前,"三十年前,我在這里教孩子念《詩經》。"
校舍只剩框架,黑板掉在地上,裂成幾塊。陳老走過去,蹲下身,拂去其中一塊上的塵土。上面居然還有字跡,粉筆寫的,已經模糊到幾乎無法辨認:
"關關雎鳩——"
"這是孩子們抄的。"陳老的手指撫過那些幾乎消失的筆畫,"我告訴他們,這是中國人最早寫下的‘我想你’。"
林遠山看著那行字。三十年的風吹雨淋,粉筆的痕跡已經和黑板本身融為一體,像是從木質紋理里長出來的。
"后來呢?"
"后來學校撤了。"陳老站起來,"但我每次來黃河邊,都會繞過來看看。看這些字還在不在。"
"它們幾乎看不見了。"
"所以更得來看。"陳老拍拍手上的灰,"有些東西,就是因為快要看不見了,才需要有人記得自己見過。"
回程的路上,陳老才帶他去了文化館。館很新,玻璃展柜擦得一塵不染,射燈把《詩經》的各個版本照得莊嚴神圣。展板上的文字寫得考究:"現實主義源頭"、"文化基因"、"精神密碼"。
陳老走得很快,幾乎不停留。
直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停下。那里陳列的不是古籍,是一疊作業本,玻璃下面泛黃的紙頁上,稚嫩的鉛筆字寫著《蒹葭》、《七月》、《黍離》。作業本旁有張照片,一群孩子站在黃河邊,舉著自己抄的詩,對著鏡頭笑。
照片下的標簽寫著:"1993年,河邊小學《詩經》誦讀班。"
"這才是真正的文化館。"陳老輕聲說,"不是那些玻璃柜子,是這些。"
離開時,陳老從懷里掏出那本一直帶著的《詩經》,遞給林遠山。
"這個給你。"
林遠山接過。書很舊了,封面的題簽已經模糊,內頁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這是您——"
"是我老師的。"陳老說,"他傳給我,我傳給你。不是什么文物,是工具。像斧頭一樣,用來砍東西的工具。"
林遠山翻開。扉頁上有兩行字,墨色深淺不同:
第一行:"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字跡蒼勁)
第二行:"也可以用來活著。"(字跡較新,是陳老的)
火車開動時,雨已經停了。
林遠山靠窗坐著,翻開那本《詩經》。車窗外,黃土高原的溝壑在夕陽下變成金色的迷宮,黃河在遠處時隱時現,像一條正在愈合的傷疤。
他讀到《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三千年前,某個周朝大夫走過故都廢墟,看見糜子高粱長滿了宮殿地基。他走得很慢,心里搖晃。
林遠山看向窗外——窯洞、梯田、新修的公路、廢棄的村落。所有的"現在"都在變成"故都",所有的"故都"都在長出新的莊稼。
這就是傳承:不是把什么東西原封不動地運到未來,而是在每一個"現在"的廢墟上,辨認出那些依然在生長的"黍離"。然后彎下腰,像撿起一塊陶片那樣撿起它,放進口袋,繼續往前走。
火車穿過隧道,車廂暗下來。
在黑暗里,林遠山摸到了背包側袋里那個玻璃瓶。黃河水在里面輕輕晃動,聽不見聲音,但他知道那些微粒在動,永不停歇地懸浮、沉降、再懸浮。
就像詩。
就像所有在時間里下沉、又不斷被后來的目光打撈起來的字。
車窗外,黃河最后一次出現,在暮色里變成一道模糊的光帶。然后火車轉彎,它消失了。
林遠山合上書,掌心貼著封面上磨損的痕跡。
他知道自己帶走的不是一本書,是一個位置——那個在黃河邊日復一日坐著的、陪一些聲音說話的位置。現在這個位置空出來了,等著他去填滿。
火車加速,車廂輕輕搖晃。
在規律的車輪聲中,他聽見很多聲音重疊在一起:陳老念詩的聲音,孩子們抄課文的聲音,沈近真燒文件時火焰的聲音,砍樹人斧頭落在檀木上的聲音,甚至自己指尖劃過筆記本、留下黃河水痕的聲音。
所有這些聲音,最后都匯成同一句:
河水清且漣猗。
他在心里輕輕重復了一遍,然后加上自己的注腳:
"即使現在不清,也要相信它清過,并且會再清。"
這是他的"思無邪"。
火車繼續向前,駛向正在成為過去的現在,駛向正在成為未來的過去。而那一句詩,在他的行囊里,在瓶中水里,在書頁間,開始它第一千零一次的旅行。
這一次,旅行者的名字叫林遠山。
跋
這部小說通過一場雨夜對話與一次廢棄小學的探訪,揭示了文化傳承最動人的真相:廢棄黑板上孩子們三十年前用粉筆寫下的"關關雎鳩"。文明的生命力,存在于最樸素、最脆弱卻也最堅韌的民間書寫中。當陳老指出沈近真焚毀文件是"思無邪"的現代實踐,當他在荒村中找到孩子們幾乎湮滅的粉筆字跡時,《詩經》便從典籍中解放,成為一種在動蕩時代做出選擇、在荒蕪之地堅持記憶的"活的方法"。林遠山最終接過的,不僅是一本批注密密麻麻的舊書,更是一個在斷裂處負責記憶、在流逝中負責堅信的位置。文明不靠宏大的"基因"陳述延續,而靠無數個體在各自的"此刻",以行動甚至僅僅是"記得",去應答千年之前那個在苦難中依然抬頭看見"河水清且漣猗"的古老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