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邑及周邊地區的方言里,有一個意蘊豐富、聽著就提氣的詞——“排場”。它遠不止于形容表面的風光,更滲入為人處世的肌理,成為衡量人事的一份生動標尺,并最終指向一種樸素而深刻的人際哲學:“兩好擱一好”。
一、“排場”的多維意蘊:從面貌到格局
“排場”一詞,在鹿邑人的口中靈活流轉,其含義隨語境層層遞進,描繪出一幅從外至內、由表及里的“好”的圖景。
形容儀容,贊譽大方之美:
“這小伙(小妮)長嘞排場嘞很呀!”此處的“排場”,首要指相貌端正、體面大方,是一種超越了單純“漂亮”的褒獎,蘊含著舒展、周正、讓人觀之悅然的氣度。它贊美的是一種不顯局促、自然得體的外在風貌。
評價為人,首肯慷慨之義:
“那人不錯,對人排場嘞很。”這里的“排場”,重心轉向了品格。它形容一個人為人慷慨、重義輕利、行事大方、不斤斤計較。這種“排場”是內在格局的外顯,是與人交往時舍得付出、令人感到舒服被重視的處事風格。
描述事物,認可周全之備:
“這頓飯安排的咋樣?”“排場嘞很。”用于事物時,“排場”指安排得周全、體面、豐盛,能充分體現主人的熱情與誠意,讓參與者既飽口福,也覺顏面有光。它強調的是結果上的圓滿與儀式上的得當。
綜上可見,“排場”的核心,是 “讓人看著舒服、處著舒心,進而獲得實質性好處的正面體驗” 。它融合了視覺上的悅目、感覺上的舒暢與利益上的實惠,是一種綜合性的積極評價。
二、處世之道的核心:“兩好擱一好”
然而,鹿邑人深知,單方面的“排場”如同無根之木,難以持久。于是,從“排場”的實踐中,升華出了更高階的處世哲學——“兩好擱一好”。
內涵:互動與平衡的智慧。
“兩好擱一好”直白地道出了健康關系的真諦:好的關系需要雙方共同維系、互相付出。如果一方總是熱情大方(講排場),另一方卻冷淡吝嗇,這種失衡的關系終難長久。它并非要求對等的物質交換,而是強調情感與價值的雙向流動:可以一方出錢,另一方出力或提供情緒價值;一方張羅事務,另一方體諒配合。關鍵在于彼此不斤斤計較,心中都有“排場”的念頭,愿為關系的和諧美好添磚加瓦。
實踐:傳統“人情”的現代體現。
這與中國人崇尚的“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脈相承,反對“剃頭挑子一頭熱”。在鹿邑的語境中,一個“排場”的人,必然也期待或懂得引導對方以某種形式“排場”地回應。這不是功利算計,而是社會交往中默契的互惠原則,是關系得以深化和穩固的基石。若一方只知索取,那再講“排場”的一方也會悄然退出,因為失去了“兩好”的基礎。
三、講“排場”的尺度:分寸與反思
講“排場”、求“兩好”,絕非鼓勵無度揮霍或虛榮攀比。真正的智慧,在于把握分寸。
過度之弊:當“排場”異化為虛榮的競賽,便容易滑向奢侈浮華、鋪張浪費。例如,在婚喪嫁娶中超出能力的操辦,或在日常中追求名牌衣飾的攀比,特別是對青少年而言,此種扭曲的“排場”觀,有害無益,背離了其促進和諧交往的本意。
適度之益:健康的“排場”,應是量力而行的體面,是真誠待人的大方,是促進關系融洽的潤滑劑。它重在心意與態度,而非單純物質的堆砌。把握這個“度”,“排場”方能成為積極的社會資本,而非沉重的經濟負擔。
在鹿邑方言中,“排場”不僅是一個形容詞,更是一套關乎體面、慷慨與互惠的交往倫理。“兩好擱一好”則是對這套倫理的精辟總結,它強調關系的雙向性與可持續性。二者共同構筑了一種理想的人際互動模式:以大方得體的“排場”起始,以互相成就的“兩好”綿延。這既是中原文化中人情世故的生動注腳,也是一種在任何時代都不過時的、關于如何與人溫暖相處、共建良性關系美美與共的樸素智慧。它提醒我們,真正的“好”,是互動出來的,是在有來有往的“排場”中,生生不息地生長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