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故里河南鹿邑,人們口中流傳著一句樸素卻深邃的方言——“沒有一在嘞”。這短短五個字,并非僅指人或物“不在這里了”的物理狀態,而是被賦予了厚重的生命體驗與宇宙觀照,成為理解這片土地精神氣質的一把鑰匙。它道出的,是一種根植于日常的深刻智慧:世間萬事萬物,從無“一定如此”或“恒常不變”的狀態。這句鄉土話語,恰與兩千五百年前這片土地上先哲老子所昭示的“道”之玄理,遙相呼應,血脈相通。
首先需厘清其本字。句中“zài”,當以“在”字為正解。“在”于此處,取其“定在、恒常、確定不移”之引申義。“沒有一在嘞”,直譯為“沒有一樣東西是確定不變、恒常如此的”,其核心語義是否定絕對的確定性,揭示存在的流變性。有觀點認為或可為“再”,表“第二次”或“重復”,置于語境中雖可解,但失之狹窄,僅強調了事件的不可復現性。而“在”字所蘊含的“定在”與“存在”的哲學意味,更能囊括從生命榮枯、際遇起伏到世事滄桑的全部流動性,這與老子“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道德經》第二十三章)對現象界變動不居的觀察,若合符節。
這句方言的生命力,全然浸潤于鹿邑百姓的日常生活與情感表達之中。它絕非書齋里的玄談,而是應對人生百態的鮮活態度。
當鄰里談及某人忽遭大病或意外離世,一聲嘆息后的“沒有一在嘞”,是對生命脆弱與命運難測的直面與接納。目睹一個家庭由困頓漸至小康,或一個后生從落魄到有成,人們也會以此語評述,其中既有對變遷的承認,也暗含了對“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道德經》第五十八章)這一轉化的樸素認知。甚至在田間地頭,議論年成好壞、市價漲落,它亦常被引用,表達對收成與行情無法完全掌控的坦然。
它更是一種重要的處世勸導。它促人“自勝者強”(《道德經》第三十三章),在低谷中奮起。反之,當人志得意滿、鋒芒過盛時,它則如一帖清涼劑,警示順境并非鐵打的江山,啟發人“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道德經》第九章),當有敬畏,謀長遠,思當下。這正契合了“知其雄,守其雌”(《道德經》第二十八章)的辯證智慧。
鹿邑作為老子故里,其地域文化靈魂深處,無可避免地流淌著《道德經》的思想基因。“沒有一在嘞”這句方言,可視為老子宇宙觀、人生觀在民間語言中的一次鮮活“轉譯”。
老子思想的核心,是認為支配萬物的“道”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德經》第二十五章)的,其運行展現為陰陽、強弱、禍福間永恒不息的循環轉化。因此,現象界的一切具體存在(“有”)都是相對、暫時且相互轉化的,沒有絕對不變的狀態。這與“沒有一在嘞”所否定的那種“恒常定在”,在精神上完全相通。方言以否定的形式(“沒有”),達成了對“道”之變動不居特性的肯定。
更進一步,這句方言所倡導的“不執著于一時境遇”的生存態度,正是老子“無為”思想在人生層面的體現。此“無為”非消極不為,而是不妄為,不強行對抗或固執于事物某一特定狀態,因其深知“反者道之動”(《道德經》第四十章),事物總會向對立面運動。于是,“沒有一在嘞”的認知,自然引導出一種豁達、韌性、順勢而為的智慧:在“變”中求“通”,在“無常”中把握“常道”。
在高速發展、充滿不確定性的當代社會,“沒有一在嘞”這句古老方言所蘊含的智慧,愈發顯現出其穿越時空的價值。
它是一劑對抗思維僵化與命運焦慮的良藥。在個人層面,它鼓勵我們以發展的、動態的眼光看待自身與他人的生命歷程,破除對“穩定工作”“永恒成功”或“定型標簽”的迷思,培養成長型思維與心理彈性。在社會層面,它提醒我們,今日的繁榮、技術或秩序亦非“一在嘞”,居安思危、持續創新、擁抱變化,才是長久之道。
它更呼喚一種“知常曰明”(《道德經》第十六章)的清醒。認識到“沒有一在嘞”,并非陷入虛無或隨波逐流,恰恰是為了在紛紜變化中,把握住那些更為根本的“常道”:對道德的持守、對自然的敬畏、對內心的觀照、對平衡的追求。這正如老子所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道德經》第十六章)在萬物的紛紜運作中,洞察其回歸本根的內在律動。
“沒有一在嘞”,這聲從鹿邑鄉野巷陌中傳來的樸素鄉音,以其直白的方式,叩擊著存在最本質的真相。它是一句生存經驗的總結,一種處世哲學的流露,更是老子深邃思想在民間沉淀千年的悠遠回響。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智慧,不在于尋求一個永恒不變的“保險箱”,而在于學會在“變化”本身之中安然行走,于“無常”的河流上建造輕舟。在這句方言的余韻里,我們聽到的不僅是中原大地的生活嘆息,更是中華文明那源遠流長、洞明而堅韌的生命智慧,至今仍在低聲訴說著關于“變”與“常”的永恒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