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2025新星計劃4期#

最初的他鄉,是玻璃幕墻切割出的璀璨星河。我擠在晚高峰稠密的人流里,用青春的體溫去交換一格上升的電梯,用濃咖啡和數字代碼,去澆灌窗前那盆永遠不會結果的綠蘿。我學會了在合同與業績的縫隙里呼吸,習慣了將霓虹的閃爍錯認為星辰。故鄉的坐標,在通訊錄里漸漸沉底,成了某個需要刻意提起、才會泛起些許漣漪的、略顯陌生的地名。我以為我跑得夠快,將那片慢吞吞的綠徹底甩在了身后。直到某個加班的深夜,頸椎傳來針刺般的抗議,我推開窗,想覓一口清冽的空氣,涌入的卻只有城市龐大而渾濁的鼻息。就在那一瞬間,毫無預兆地,鼻腔里猛地撞入一股氣味——那是被夏日暴雨狠狠砸過的泥土,混合著烈日暴曬后稻草的氣息,腥澀,蓬勃,不容分說。
我猝不及防,被這氣味擊中了。原來,故鄉從未遠去。它只是狡猾地潛入了我的血脈,在此刻,化成一記精準的鄉愁,攻陷了我用繁華與匆忙筑起的所有堤防。我開始在失眠的夜里,一片一片地,打撈那些被我遺落的版圖。

我想起老屋后那口水井,井壁長滿滑膩的青苔,木桶沉下去,提上來時晃著一整個破碎而清涼的月亮。夏日午后,我常趴在井沿,看自己的臉在幽深的水里變形、蕩漾。我想起秋收后空曠的田野,我們孩子總在那些齊嶄嶄的稻樁間奔跑追逐,不小心摔一跤,滿身都是干燥、好聞的禾稈味道。田埂邊,酸漿草的莖撕開來有透明的絲,茅針清甜,野莓的汁液會把指尖染成淡紫,那是無需貨幣便能享用的盛宴,是大自然信手贈與的、關于豐饒的啟蒙。
而父親,是這片土地上最沉默的注腳。他的欲望單薄得像一張犁鏵,只求風調雨順,倉廩殷實。他的世界被節氣嚴格分割,驚蟄催他驚醒,芒種催他匆忙。他的汗水,有重量,滴在土里能砸出一個小小的坑;他的喘息,有形狀,混在打谷機的轟鳴里,成為季節交響中最低沉的那個音符。他將自己的一生,像種子一樣,毫無保留地播撒進這片沃野,然后等待著,以一種近乎宗教的虔誠,等待著土地給出公允的回答。那時我不懂,覺得這循環往復的、沾滿泥巴的人生,是何等滯重與無趣。
如今,站在四十歲的隘口回望,我才驚惶地察覺,我用來兌換眼前這一切的“貨幣”,竟是父親給的最初的本金——那副不知疲憊的身體,那雙相信遠方的眼睛,那份對“更好生活”毫無雜質的憧憬。我用他最珍貴的饋贈,購買了一場他鄉的、需要不斷充電才能維持光亮的夢。
去年深秋,我回到故鄉。父親已不再下田,但他每天總要到田邊走走。我陪著他,站在那道熟悉的田埂上。稻子已收畢,大地坦露著赭褐色的胸膛,溫和而疲憊。遠處,幾個谷垛圓潤地蹲著,像一群安靜的巨獸。夕陽西下,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足以覆蓋眼前這片空曠,卻再也無法與記憶中父親那山一樣的背影重疊。
沒有言語。只有風,從遼闊的田野盡頭吹來,經過我們,又向更遠處吹去。風中滿是谷殼的微塵和泥土深沉的呼吸。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腳下這被父輩的汗水與體溫反復浸潤過的土地,它不承諾奇跡,不販賣幻影,它只誠實地產出春華秋實,容納生老病死。它見過我的懵懂,我的逃離,此刻,也正沉默地承托著我的歸來與惘然。

我終于讀懂,故鄉從來不是地圖上一個靜止的點。它是父親彎下的腰,是井中破碎又重圓的月,是野莓汁液留在指腹上洗不掉的淡紫,是潛入血脈、在某個疲憊時刻突然發作的氣味。它是起點,也是終局;是當初急于掙脫的繩索,如今卻是風雨中唯一能系住我的錨鏈。
那些唾手可得的野果與田埂上的笑語,從來都不是廉價的過往。那是歲月在生命之初,為我們悄悄存儲的一筆最豐厚的“情感年金”。它利息豐厚,足以在我們闖蕩半生、看遍繁華與荒蕪之后,為我們兌換一片最安寧的星空,一個最安心的歸處。
風更涼了些。我攙著父親,慢慢往回走。回頭望去,暮色正溫柔地覆蓋田野,覆蓋谷垛,覆蓋我們來時的路。我知道,從今往后,無論我行至何處,這片土地都將是我靈魂深處,那處永不荒蕪的麥田。(圖片來源于網絡)
涵曦
2025年12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