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春天,浙江海寧鹽官鎮,春意正濃,但對于長期漂泊在外的王國維來說,這卻是一個百感交集的季節。
此時的王國維,已在學術界嶄露頭角,但他心中最深的牽掛,依然是家中那位體弱多病的妻子——莫氏。兩人成婚十載,聚少離多。王國維為了生計與學問,先后奔走于上海、日本、南通、蘇州等地,而莫氏則獨守空閨,操持家事,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歲月的風霜,早已不是吹在詞人的臉上,而是刻在了妻子日漸憔悴的容顏上。
公元1895年11月,18歲的王國維迎娶了自己的發妻莫氏。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暮暮朝朝的相伴下,兩人情誼漸深。
所以,當王國維風塵仆仆地推開家門,見到久違的妻子時,那一刻的沖擊力是巨大的。記憶中那個“人似花”的嬌妻,如今已是面色枯槁,容顏不再。這種視覺上的落差,瞬間擊垮了這位平日里冷靜理性的學者。他沒有像普通夫妻那樣寒暄問候,也沒有喜極而泣,而是陷入了一種更深沉的悲痛之中。
他提筆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蝶戀花》:
《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別苦》。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開篇即直抒胸臆。詞人說,我這一生,走遍天涯,嘗盡了離別的苦楚,卻萬萬沒想到,當我終于歸來時,看到的竟是這般“零落”的景象。這里的“花”,既是寫實,寫庭院中凋零的春花,更是隱喻,隱喻著妻子如花般的生命正在枯萎。這種“歸來”非但沒有沖淡“離別苦”,反而疊加了一層更深的“遲暮悲”。
“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兩人在花樹下默默對視,竟無一語。這“無一語”比痛哭流涕更讓人窒息。此時此刻,說什么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看著妻子,再看看窗外的暮春景色,詞人感到,不僅是春天要過去了,妻子的青春年華也如同這春光一樣,一去不復返了。“綠窗”是妻子居所的象征,此刻卻與天色一同“遲暮”,充滿了凄涼的象征意味。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本想等到夜深人靜,燈下細訴這別后的相思,可即便有一點點重逢的“新歡”,也瞬間被那千絲萬縷的“舊恨”所淹沒。這“舊恨”是什么?是對時光無情的怨恨,是對妻子獨自承擔家庭重擔的愧疚,更是對自己未能陪伴左右的悔恨。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這是全詞的點睛之筆,也是王國維對這場重逢最深刻的總結。他發出了一個近乎絕望的感嘆:在這人世間,最留不住的是什么?不是功名,不是富貴,而是那鏡中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容顏,是那離枝飄零的落花。
“辭鏡”二字用得極妙。鏡子里的容顏,是人對自己最直觀的認知。當妻子對鏡自憐時,發現青春已逝,那種驚心動魄的失落感,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撫慰的。而“辭樹”的花,則象征著生命的必然凋零。

這首詞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超越了普通的兒女情長。王國維沒有停留在對妻子個人的憐惜上,而是將這種個人的悲劇上升到了對整個人類生命局限性的悲憫。他看到了時間的殘酷,看到了“朱顏”與“花”一樣,都是大自然無法挽留的過客。
對于莫氏而言,丈夫的這首詞或許是她凄苦人生中最大的慰藉。雖然她已年老色衰,但在丈夫的眼中,她依然是那朵值得用盡筆墨去惋惜的“花”。而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這首詞提醒我們珍惜眼前人,因為在這匆匆流逝的時光里,最怕的不是離別,而是歸來時,發現那個曾經深愛的人,已經被歲月剝蝕得面目全非,而我們卻無能為力。這便是“人間留不住”的永恒遺憾。
寫下這首詞后不久,1908年,莫氏就因病去世了,竟是一語成讖。
所以,我們要珍惜眼前人,彼此多些陪伴多些理解包容,因為韶華易逝,時日不會回頭也不會倒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