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爹是抗戰傷殘軍人,左肩主筋被敵方子彈擊斷,胳膊從此使不上勁兒。早年轉業到縣農業局,后來病退,就在街道居委會打打雜,順帶看管居委會那幾畝瓜園。園里的西瓜都是公家的,收了就統一交給瓜果組賣,爹是個死心眼,連片瓜蒂都不敢往家捎。只有到了夏末,瓜園清園了,才把別人啃剩的瓜瓤里淘出來的籽兒,仔細洗凈曬干,偷偷收著。
那年冬天冷得早,小雪剛過,風跟刀子似的,裹著雪粒子,打得報紙糊的窗欞哐哐響。屋里冷得鉆骨縫,十二三歲的小春妮站在里屋床上,伸手去拿衣柜頂上的小木板——家里桌子不夠用,趴在門口石墩上寫字凍手,想把木板墊在腿上寫作業。沒成想,木板上的桐木箱子跟著滑下來,“咚”地砸在床板上,幾顆黑亮的西瓜籽兒從木箱的拼縫里滾了出來,橢圓飽滿,殼上還帶著一道淺淺的白紋。
她捏起一顆,試探著擱在牙間一嗑,“咔嚓”一聲脆響,殼裂了,一股沙沙的淡甜香倏地漫開舌尖。小春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跟揣了顆小太陽似的。
她記起來了,夏天的時候,爹把曬得干透的瓜籽兒小心翼翼裝進這桐木箱,用黃麻布扎緊箱口,踮著腳搬到立柜頂上。當時爹摸了摸她的頭,嘆口氣說:“妮兒,這是留著過年的,等來客了,或是你們姊妹守歲時,才能磕著解解饞。”
家里六個姊妹,春妮排行老三,上有倆姐,下有三妹。日子緊巴得很,平時粗糧窩頭都得勻著吃,水果糖那是夢里才有的稀罕物。這幾顆瓜籽兒的脆甜,像只小鉤子,撓得她心里癢癢的。
她搬來小板凳踩上去,還是夠不著箱子——爹擱得太高了。踮著腳伸直胳膊,也只能碰到箱底。心急之下,她推著箱子輕輕轉了半圈,又有幾粒瓜籽兒從細縫里簌簌漏出來,滾進她手心,黑黝黝的,還帶著夏天太陽曬過的暖乎氣。
小春妮的心怦怦直跳,不敢撬箱子,怕爹發現。悄悄把瓜籽兒揣進棉襖兜,攥得緊緊的,一溜煙跑到后院柴房。柴房里堆著干草和柴火,冷颼颼的,她蹲在柴垛后頭,一顆一顆慢慢嗑,瓜籽殼都不敢亂扔,全埋進最深的草堆里。那點微不足道的甜,成了她藏在心里的秘密,陪著她熬過漫長的寒冬。
從那天起,她每天都悄悄去挪挪那只桐木箱子。今天往左擰一點,明天往右偏些,有時趁著身旁沒人,輕輕晃一下,每次都只落下三四粒。她從不貪多,夠嗑上一小會兒,解了饞就停手,總琢磨著:這么大一箱呢,少幾十粒,爹肯定看不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窗上的冰花結了又化。院里那株瘦臘梅,不知啥時候頂著風雪開了,細碎的黃花綴在枝頭,清清淡淡的香混在冷風里飄。小春妮兜里每天都裝著幾顆瓜籽兒,那點隱秘的甜,像黑夜里的一簇小火苗,暖著她的心。她還暗暗盼著,等過年爹打開箱子,里頭應該還剩不少,夠姊妹六個守歲時好好磕一晚。
除夕總算到了。
年夜飯簡單得很:一大盆白菜豆腐燉粉條,上面漂著星星點點的油花;還有一小碗臘肉,是居委會照顧傷殘軍人,特意送來的——這已是家里一年到頭最豐盛的一餐。飯后,六個姊妹圍坐在桌邊,眼睛卻時不時瞟向柜頂的桐木箱子,喉嚨悄悄動著。
爹放下筷子,臉上帶著笑,搓了搓手說:“來,把咱家那點好東西拿下來,給娃兒們解解饞。”
他搬來木凳,顫巍巍站上去,把箱子抱下來。解開黃麻布繩子,掀開箱蓋的那一刻,跟現代開盲盒似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
箱子里空蕩蕩的,只剩一層薄灰鋪在箱底,原先半箱子的瓜籽兒,一粒都沒了。
爹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拍著腿說:“怪不得哩!我說這箱子咋一天比一天輕,原來是家里進了小饞貓!”
姊妹幾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小春妮身上。她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心慌得像要跳出胸口,扭身就往外跑,躲到了大門外,眼淚不爭氣地涌上來,在眼眶里打轉。
娘連忙跟出來,拉住她的手,輕輕擰了擰她的耳朵,眼里卻沒半點責備,全是笑意:“你呀,鬼機靈。”——前年縣里動員居民下放,盯上了她家女娃多,是小春妮機警,趁人不注意,把被文革造反隊員收走審核的戶口本搶回來藏好,死活不交,才讓一家人躲過一劫。
爹把空箱子倒過來拍了拍,也走到門口,摸了摸小春妮的頭,聲音溫溫和和的:“沒事,磕了就磕了。明年夏天,爹再去多淘些瓜籽兒,曬上滿滿一箱,管夠你們姊妹幾個磕!”
那一晚,終究沒能磕上瓜籽兒。六個姊妹圍在炭火盆邊守歲,窗外鞭炮聲噼里啪啦炸響,屋里的炭火燒得正紅,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暖融融的。小春妮靠在爹懷里,聽著姐姐妹妹們的說笑,鼻子忽然一酸。
那偷偷磕了一冬的瓜籽兒,那點小心翼翼攢起來的甜,此刻回想起來,仿佛比任何時候都清晰、都暖和。
風從門縫鉆進來,帶著雪的清冽,也裹著年的暖,悄悄漫過每個人的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