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第二章 離山
記憶是從氣味開始的。
1985年臘月十八,鄂北房縣深山,天還沒亮透。5歲的郭立春被搖醒時,先聞到的是灶膛里濕柴的煙味,混著母親王秀蘭袖口的皂角氣。屋里很冷,呵氣成霜。母親在油燈下給他穿衣服——棉褲短了一截,露出細瘦的腳踝,她用布條纏了幾圈。
“春兒乖,今天咱們出遠門。”母親聲音很輕,像怕吵醒什么。
“去哪?”
“去河南,有白面饃吃的地方。”
他不懂河南在哪,但白面饃是好的。去年過年吃過一次,又軟又甜,不像玉米窩頭糙得拉嗓子。父親還在時,偶爾會從山外帶回糖,用油紙包著,舔一口能甜半天。父親是一年前沒的,說是去鎮上賣柴,天黑沒回來,第二天人在山溝里找到,身上蓋了層薄雪。大人們低聲說“車禍”“逃了”,他不懂,只記得母親哭暈過去,醒來后眼神就空了,像兩口枯井。
東西不多:一個藍布包袱,裝著兩件換洗衣裳;一個網兜,兜著搪瓷碗和一雙舊布鞋;還有個小布袋,母親貼身揣著,他后來才知道,里面是改嫁的證明和二十塊錢——賣房的錢。
堂屋土墻上,掛著一幅褪色的年畫,是壽星捧桃。父親在世時說過,這畫是他爺爺那輩傳下來的。郭立春盯著畫看了很久,突然掙開母親的手,跑到灶膛邊,從灰里扒出一截燒黑的柴枝。
“春兒,做啥?”
他沒應聲,踮起腳,在土墻上畫起來。先是歪歪扭扭的三角形,然后是一層一層的波浪線。母親走近看,愣住了——孩子畫的是屋外的山。連綿的、沉默的、把他家圍了五代人的山。
“帶不走,就畫下來。”5歲的孩子說了一句不像5歲的話。
母親別過臉去,用袖子擦眼睛。油燈的光跳動著,墻上的山影隨之搖晃,像活過來似的。那是郭立春人生第一幅“作品”,沒用紙,沒用筆,用灶膛里的余燼,畫在即將永別的墻上。
天麻亮時,堂叔的拖拉機到了。突突的響聲驚起林間寒鴉。母親拉著他出門,門檻高,他絆了一下,懷里的布袋掉出來,滾出個小紙包——是父親留下的最后三顆水果糖,化了,粘在紙上。他蹲下去撿,母親拽他:“不要了,到了河南買新的。”
他固執地剝開一顆,塞進嘴里。糖早就變味了,有一股紙餿氣,但他還是咂得認真,像在進行某種儀式。最后一顆,他悄悄埋在了門檻邊的土里。
拖拉機開動時,他趴在車斗邊,看自家的土屋越來越小,最后縮成一個黑點,被群山吞沒。雪開始下了,細碎的,落在臉上涼絲絲的。母親用身體擋住風,把他裹在懷里。他能聽見母親的心跳,很快,很亂。
山路顛簸,他暈車了,吐得昏天暗地。吐完縮在角落,看雪落在車斗里,積起薄薄一層。他伸出食指,在雪上畫了個三角形——還是山。
“這娃手巧。”開車的堂叔從后視鏡看見,說了句。
母親沒接話,只是把他摟得更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