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景#
(小說)《草 兒》
第二章
1

開春后,紅霞要上學了。陳德才特意去鎮上給她買了個新書包,劉桂英在書包上繡了“陳紅霞”三個字,還帶著煤油燈熏過的焦糊味。陳家窯的小學嵌在山峁褶皺里,土坯墻被雨水啃出深淺溝痕,校門是兩根歪歪扭扭的棗木柱,掛著的“陳家窯小學”木牌,字跡被風刮得快要看不清。上學路上,紅梅拉著紅霞的手教她唱信天游:“山丹丹開花紅丟丟,我家紅霞上學嘍~”紅霞背著書包,手腕上的紅布條飄著,看著遠處煤礦的礦燈,像星星落在黃土地上。她摸了摸書包上的名字,心里暖烘烘的——往后的日子,再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教室是個大通間,三十多個娃擠在土坯壘的課桌上,桌面鋪的破木板裂著縫,鉛筆掉進去得伸著胳膊掏半天,有時還能摸出前桌娃落下的半塊糜子面窩頭,黑板是用墨汁刷了又刷的舊石板。教室里,冬天漏風,冷得娃們攥筆的手直打顫;夏天又悶得像蒸籠,汗珠子砸在桌面上,能暈開一小片濕痕。王老師總穿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肘部補丁摞補丁,講課用的是一口濃重的陜北話:“今兒學‘人’字!一撇一捺要扎穩,就像咱窯里的樁,晃不得——咱陜北人常說‘腳踩黃土心不慌’,寫字也得有這股子穩勁!”他捏著粉筆在黑板上寫,粉筆頭斷了,就用手指蘸著粉筆灰續上,粉筆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前排娃的頭發上。
紅霞坐在最后一排,總把腰桿挺得筆直,像崖上的酸棗樹。她盯著黑板上的“人”字,突然想起父親下井前說的“咱陜北人,站著是山,臥著是河”,手里的鉛筆在作業本上畫了又畫,直到把“人”字寫得方方正正,筆鋒里都帶著股子硬氣。王老師走過來,瞅她的本子,手指頭在紙上點了點:“這女娃筆頭子硬,是個念書的料!”。中午放學,別的娃往家跑,紅霞就蹲在教室后墻根,掏出母親給的糜子面窩窩,就著山泉水啃。有回放學紅梅塞給她半個白面饃:“娘說你還小,念書費腦子,讓你吃。”紅霞把饃推回去時,指尖碰到紅梅凍得發紅的手:“姐你吃,我不愛吃甜的。”其實她是舍不得——陳家的白面金貴,得留給下井的父親。
夏天日頭毒得能曬裂地皮,放學路上總要翻過一道梁,腳踩在黃土上,燙得直跳。放假時紅霞幫建軍趕羊,羊在坡上啃草,她就坐在那塊被太陽曬暖的青石上背課文。“春天來了,小草綠了”,山風把她的聲音吹得老遠,驚起幾只山雀,落在旁邊的石頭上聽。建軍在坡下割豬草,偶爾抬頭喊:“紅霞,你念得比王老師還好!”紅霞紅了臉,卻把書舉得更高——她知道,只有念好書,才能對得起爹娘省下來的筆墨錢。那時哥哥總會偷偷塞給她糖果吃,糖紙皺巴巴的,含在嘴里能甜半天;姐姐夜里把破棉被分她一半,兩人擠在炕頭,聽著窗外的風聲說話。
紅霞念五年級那年,寫了篇《我的爸爸》,得了全班第一。老師在班上念她的作文:“我爸的手裂得像老樹皮,指甲縫里總嵌著洗不掉的煤渣,黑得滲進了紋路里。可這雙手,會把炕頭燒熱讓我睡個好覺,會把白面饃饃塞給我吃,會在我夜里哭醒時,拍著我說‘有爸在,天塌不了’。有次我發燒,他背著我走了十里山路去衛生院,路上摔了跤,自己的胳膊蹭破了,滲血的地方沾了煤渣,卻死死把我護在懷里,怕我磕著。我爸是煤礦工人,他挖的煤能照亮整個陜北,他是我的太陽,比峁上的日頭還暖。”
陳德才把作文草稿紙折成小方塊,揣在工裝兜里,下井歇著時就掏出來看。工友湊過來,他就得意地念,念到“我爸是太陽”,眼睛亮得像礦燈,比井下的燈還亮。“瞅瞅,我閨女寫的!咱挖煤的,也能當太陽!”有個年輕工友打趣:“陳大哥,你這是祖墳冒青煙了,撿了個狀元閨女!”他咧著嘴笑,露出兩排白牙,煤黑的臉上擠出幾道褶子。
冬天的教室冷得像冰窖,王老師在講臺邊生了個煤爐,煙順著窗戶縫往外飄,裹著煤味,卻暖不透整個屋子。娃們凍得手發僵,寫字時鉛筆總打滑。紅霞的手凍裂了,滲著血,她就把手指放在嘴邊哈氣,哈熱了再寫。劉桂英看見她的手,心疼得直抹淚,晚上連夜在煤油燈下給三個娃各縫了副布手套,里面塞了舊棉花:“戴上,別凍壞了拿筆的手,念書還得靠它呢。”
紅霞要去鎮上念初中那年,得住校。臨走前,陳德才從礦上領了工資,揣在紅霞兜里:“這是五十塊錢,省著花,不夠了就給家里捎信,爹再給你湊。”錢被他的汗浸濕了,帶著煤渣味。劉桂英收拾行李時,在包袱里塞了兩雙布鞋,一捆粗布襪子,還有一小袋炒豆子:“夜里餓了就吃點,別跟人搶食堂的飯。”
鎮上的中學比村里氣派,有磚瓦房,還有籃球架。紅霞穿著娘親手縫的新布衫,站在操場邊有點怯——鎮上的娃都穿得光鮮,說話帶著點她聽不懂的“洋腔”。可當她走進教室,看見黑板上方“知識改變命運”幾個紅漆字時,心里竟不慌了。她掏出父親給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陳紅霞,陳家窯人,要走出黃土地。”
晚自習的燈亮得刺眼,紅霞趴在課桌上做題,窗外傳來別的班唱的《讓我們蕩起雙槳》,調子軟乎乎的。她想起劉桂英教她的《讀書郎》,就用陜北話輕輕哼:“小呀么小兒郎,背著那書包進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黃風揚。”哼著哼著,眼里就有了光——那光,像陳家窯窯頂上的月光,亮得能照見遠方的路。
紅霞后來迷上了信天游,她是被山坳里那縷破鑼似的調子勾住的——唱調子的是趙老漢,瞎眼,瘸腿,守著孔漏風的破窯過生活。窯頂的茅草枯了半截,老漢總坐在門檻上,懷里抱著把老三弦,弦軸銹得發烏,琴身紅漆剝成碎片,可指尖一搭上去,調子就裹著黃土味漫出來,勾得紅霞放學就往這兒跑。她幫老漢挑水、掃地、拾柴,老漢便教她唱《腳夫調》,啞嗓子裹著顫音,像風鉆過窯縫,又像從黃土里摳出的碎瓷:“三月里的太陽紅又紅,為什么我趕腳人兒這樣苦命……”
紅霞跟著學,唱到“走遍天下的路,就數這山路難”,眼淚突然砸在腳邊的黃土上——她想起了第一個養父王木匠,想起那些攥著窩頭趕路的日子。老漢聽見抽氣聲,拐杖敲了敲門檻,調子慢下來:“哭啥?咱陜北人的命,就像這信天游。苦是苦,可硬勁兒都藏在調子里頭,唱著唱著,就把苦日子唱甜了。”紅霞抹了抹眼淚,跟著老漢再唱時,調子也有了點顫勁,裹著黃土的硬氣,飄在山坳里,遠得能傳到陳家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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