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出城時,天上正堆著鉛云,沉沉地壓著豫中平原的輪廓。冬日的原野,失了綠意,只剩下一片無邊的、蕭疏的褐黃,像一張攤開得太久、墨色已然枯淡的巨幅宣紙。路旁的楊樹,瘦棱棱地舉著光禿的枝椏,風過時,發出一種干澀的、近乎嗚咽的聲響。我們是去看鈞瓷的,往神垕去。朋友說,天冷,看窯火與泥土幻化的顏色,或許能暖和些。
神垕的冷,是另一種質地了。古鎮的老街,石板路被歲月磨得溫潤,寒氣卻從每一道石縫里絲絲地鉆上來,貼著腳底。兩旁的老屋沉默著,門扉緊閉,偶有懸著的舊燈籠在風里微微地晃,那一點殘紅也是瑟縮的。鈞瓷的店鋪倒還開著,一爿一爿,里面是另一個世界。那冷,便被隔絕在外了么?也不盡然。店里的光線總是昏昏的,仿佛也怕驚擾了那些沉睡的精靈。架子上的瓷器,碗、瓶、尊、洗,靜靜地立著。看那釉色,果然是“夕陽紫翠忽成嵐”的,可在這陰冷的冬日午后,那“紫”便顯得有些幽邃,那“翠”也添了幾分蒼郁。
手指虛虛地拂過一件天青釉的盤,并不敢真觸上去,只覺得一股子清冽的、如玉的涼意,隔著空氣,先透到指尖來。這涼,不是風的凜冽,倒像是從瓷器骨子里沁出來的,是它記得窯火熄滅后,那第一口呼吸到的、屬于人間清曠的寒氣。
朋友捧起一只紅斑小盞,對著光細看,嘆道:“這窯變,熱鬧是它的,我們只覺得冷?!蔽尹c頭。鈞瓷的美,原是火與土激烈的交媾,千度烈焰里掙出的魂魄;可此刻,它們只將這份絢爛后的岑寂,安安穩穩地托著,任憑窗外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
車子離開神垕古鎮時,天色沉得像個倒扣的鈞窯。那些窯火幻化的霞紫流翠還印在眼底,卻已隔了一層越來越厚的暮色。朋友摩挲著懷里那只天青釉的小盞,忽然說:“像不像剛從一場盛唐的夢里醒來?”我不答,只望向窗外。
豫中平原的冬天坦蕩得近乎殘酷,收割后的田野裸露著黑色的肌膚,風掠過時,整片土地都發出一種空洞的呼嘯。我們要去三蘇園——三個名字在漢語里碰一碰,就能濺起千年文采的地方。
是呀!世事無常。這樸素的四個字,站在三蘇園蒼郁的古柏下咀嚼,方才嘗出其中況味萬千的苦與澀。人的一生,仿若園中那條幽長的神道,一端是昂然的入世,另一端是靜默的歸宿。無論其間是“會挽雕弓如滿月”的抱負得展,還是“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寂寞清冷,我們總歸是“來過”。這兩個字,輕輕一嘆,便承載了所有生命的重量與輕塵。
抬頭仰望“三蘇園”三個字,心底涌起的何止是敬意?那是一種復雜的潮水,名為“懂得”。
懂得那份才華橫溢的灼熱,
也懂得那份熱被現實冰雪漸漸澆熄的微響;
懂得廟堂之上揮灑萬言的快意,
也懂得貶謫路上“心如已灰之木”的蒼涼。
痛,是為這人間最靈秀的魂魄,竟也要經受最粗糙的磨礪;
嘆息,是為那不可測的命運之手,翻云覆雨,毫無道理可言。
這風光霽月的三父子,當年在汴京金明池畔,文章被天下傳誦,帝王為之側目,友朋如云,詩酒趁年華。那是何等的“風光無限”!那光芒,想必曾讓他們自己都微微目眩,以為腳下的青云之路會直通天際。他們可曾想到,那煌煌的日頭之下,人生的漫長陰影與陡峭的低谷,已然在前方靜靜鋪開,無聲地等候?
蘇洵不曾想,自己以布衣之身震動公卿,晚年卻要承受喪妻失友、抱負未伸的深沉苦悶;
蘇軾不曾想,那支寫出《刑賞忠厚之至論》的如椽巨筆,日后會在黃州的寒夜里,顫抖著寫出“世事一場大夢”的讖語;
蘇轍不曾想,一生謹慎,追隨兄長,最終卻也逃不開宦海沉浮,在無盡的黨爭與流離中耗盡了心力。這便是人生最真實、也最殘酷的劇本:沒有人能永遠站在峰頂。
無常,不是未來的某種可能,而是貫穿始終的底色。三蘇園的真正重量,或許正在于此——它沒有僅僅展示輝煌,它更坦然呈現了輝煌如何被風霜侵蝕,而精神又如何在這侵蝕中,鍛打出另一種更堅韌、更溫潤的形態。于是,我們的痛惜里,慢慢滲入一絲慰藉。
看那東坡墓前,荒草歲歲枯榮,而“大江東去”的濤聲,卻在紙上、在人間,響了千年。他們的“低谷”,最終成了中國文脈中一道最深峻、也最富饒的峽谷,里面激蕩著超越成敗得失的生命回響。
來過,愛過,痛過,寫過,在無常的洪流中刻下過不朽的印記——這或許,便是對“世事難料”最驕傲、也最悲憫的回答。當我們轉身離開,帶走的不應只是嘆息,更有那份從絕境中開出的、關于如何“活著”的智慧之花。
園子比想象中更空。這空不是無人,是那種時間沉淀后的巨大寂靜。入門處兩排宋柏,黑鐵般的枝干刺向低垂的云層,風在樹梢間回旋的聲響,像有人在遠方緩緩翻動一冊厚重的書。我們沿著神道走,足音清晰得有些突兀。右側的東坡湖結了層薄冰,冰下暗沉沉的水光,映著鉛灰的天,讓人想起他寫過的“積水空明”——只是沒有藻荇,沒有竹柏影,只有一片凝固的、清冽的虛無。
廣慶寺比這寒天更靜。三蘇祠內,“是父是子”的匾額懸在幽暗里,漆色斑駁如歲月剝落的皮膚。我仰頭看他們——蘇洵的肅穆里藏著不甘,蘇軾的曠達中隱著痛楚,蘇轍的沉靜下壓著憂思。他們就這樣被定格在香火的余燼里,接受后人的目光摩挲。香案上的塵埃積了厚厚一層,我們的呼吸驚動了它們,在從高窗漏下的冷光里浮沉不已。
朋友輕聲說:“你看,像不像文字里那些未被說破的嘆息?”最深的寒意是在蘇墳前。那三座土冢靜靜地臥在枯黃的草皮下,簡樸得近乎謙卑。風毫無遮攔地刮過這片空闊,卷起柏樹的針葉,沙沙地落在石碑上。我們在東坡先生墓前站得最久。墓碑上“宋蘇軾之墓”幾個字,被歲月打磨得失了棱角,卻因此顯得格外溫潤——仿佛他晚年那些洗盡鉛華的文字。
“忽然覺得,”朋友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鈞瓷的窯變和這一生,竟有些像?!彼e起那只天青釉的盞,對著墓冢的方向:“都是土,都要經過火的煎熬。只是瓷器燒成了就定了型,而人……”他頓住了。我明白那未竟之意。鈞瓷入窯一色,出窯萬彩,靠的是窯火中礦物無法預料的流淌與凝結。
而人的一生,何嘗不是在時代的窯火里輾轉?東坡少年時文章驚動帝闕,是那初入窯時的素胎,清白、飽滿,充滿無限可能;而后烏臺詩案,黃州惠州儋州,便是一窯接一窯的烈火。只是燒出來的不是鈞紅鈞紫,而是《寒食帖》的蒼勁、《赤壁賦》的曠達、荔枝詩里那份苦中作樂的甜。“但瓷器碎了就碎了,”我說,“他的文字,卻比瓷器更難碎?!?br>
暮色漸濃時,我們走到了三蘇紀念館。展廳里空無一人,玻璃柜中的手跡在冷白的燈光下,墨色仿佛還在流動??茨恰抖赐ゴ荷x》的拓片,起筆處還有蜀中的濕潤,行至中段便有了黃州江風的疏朗,到最后,筆鋒里竟透出海南烈日曬過的焦渴與堅韌。
朋友忽然指著展板上的一句話——那是東坡在海南時寫給朋友的:“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然亦未易遽舍也?!彼α耍骸澳憧?,冷到極處,反而生出暖意來?!背鰣@時,天已黑透。
回頭望去,只有幾盞孤燈在蒼茫夜色里浮著,像是歷史深處不肯熄滅的眼睛。車子發動,暖氣漸漸彌散開來。我捧著那只天青釉的小盞,它不再是最初那種清冽的涼,而是貼著掌心,慢慢有了體溫。“你說,”朋友忽然問,“我們今天是看了三座墳,還是遇見了一個人?”我沒有回答。
車燈劈開黑暗,照亮前方一小段路。路邊的田野還是黑的,但仔細看,犁過的土壟間,已隱約可見細細的霜正開始凝結——那是另一種形態的光,在等待黎明。
我想起三蘇園里那棵據說是東坡手植的棗樹,此刻它光禿的枝椏正刺向星空。要到春天才會發芽,要到秋天才能結果。但那些核,那些堅硬如文字的核,已經在泥土里準備好了下一次的破土而出。
有些冷,不是為了凍結,而是為了澄清——澄清天穹,也澄清望向天穹的眼睛。鈞瓷的美要經過窯火的淬煉,才顯出色澤的深邃;人的精神要穿越命運的寒夜,才能抵達那種飽滿的、富有彈性的溫度。
就像此刻,車外是嚴冬,手里的小盞溫潤,而心里,有一篇無形的《赤壁賦》正在生成——關于水與月,關于變與不變,關于所有易碎之物如何通過破碎本身,獲得比完整更久長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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