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數年后的今天,令我感到遺憾的是,往昔于平頂山工作之際,從未謁過郟縣的三蘇園。如今,身在西安,關山阻隔,少有暇余,成行的機會愈加渺茫。
但,所幸的是,我的書齋便是我的三蘇園。當我翻開東坡先生的傳記,臨寫東坡先生的書帖,展閱東坡先生的詩集,拜讀東坡先生的札記,我便仿佛置身于那深邃的園中,與偉大的靈魂悄然對坐。
如此說來,我雖未謁過三蘇園,但與三蘇園神交已久。我將這種神交稱之為“神謁”。或許,這才是拜謁一處古跡的真正含義,不在于形跡的接近,而在于精神的感通,正所謂:“與古賢神交,求精神之契”。
于是,決心付諸于筆墨,趁著這秋雨天,靜夜時,挾蘇子以遨游,達蘇園而暢懷。
二
三蘇園是蘇東坡的埋骨之處,但這不是他的終點,而是他的起點。他從這里走出,穿過歷史的煙塵,走進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正如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中寫的那樣,“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p>
這是因為他有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四十余年的官海沉浮,從鳳翔到杭州,從密州到徐州,從黃州到惠州、儋州,他將“為生民立命”的精神火種灑遍半個中國。
近年來,由于工作的原因,我頻繁往返于眉縣的太白山景區,這里曾是蘇東坡初仕鳳翔的轄區。他上太白山為民祈雨的軼事,在當地廣為流傳。為了紀念這次祈雨,他還賦詩一首:
平生聞太白,一見駐行騶。
鼓角誰能試,風雷果致否。
巖崖已奇絕,冰雪更雕鎪。
春旱憂無麥,山靈喜有湫。
蛟龍懶方睡,瓶罐小容偷。
三蘇園中的祈雨臺,正是為了紀念此事。
或許是歷史的巧合,或許是上天的眷顧,與蘇東坡同榜登科的大儒張載,亦于太白山北麓開設橫渠書院,并寫下名震天下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但我翻遍史書,也沒找到蘇東坡與張載來往的記錄,盡管他們同時在世的交集長達四十余年。二人距離最近的一次,是蘇東坡赴任鳳翔時途經張載講學的橫渠鎮,題詩于崇壽院壁,可惜彼時張載正在外地任職,因而失之交臂。二人雖未直接來往,但卻在不同領域踐行著儒治思想,蘇東坡“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實踐,恰是張載橫渠四句精神的體現。
值得一提的是,與蘇東坡同榜登科的,除了大儒張載,還有朱程理學家程顥、程頤兄弟,以及唐宋八大家之中的曾鞏、蘇轍等人。這場考試,由歐陽修主持,被譽為“千年龍虎榜”。之后,宋代的士人儒學思想,如星火燎原一般,照亮中國的每一寸山河。蘇東坡的蜀學,張載的關學,程顥、程頤的理學,百花齊放,爭鳴天下,于中國歷史上大放異彩。
可以說,蘇東坡“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實踐,并非個體行為,而是北宋士人精神的集中體現。在這股精神潮流的裹挾下,蘇東坡每到一處地方,就會有軼事佳話流傳下來。
在杭州。
蘇東坡疏浚西湖,將挖出的淤泥葑草堆筑成蘇堤,既解決了西湖淤塞問題,又為百姓提供了便利通道。同時修繕六井,改善杭州城供水系統,使百姓免受缺水之苦。
在徐州。
黃河決口,洪水圍城,蘇軾組織軍民加固城墻、修筑堤壩,親自指揮抗洪,最終成功抵御洪水,保全了徐州城。災后還組織修建木堤,增強防洪能力,使徐州數十年未再受水患。
在嶺南。
蘇東坡被貶惠州時,修建“兩橋一堤”,解決當地交通和水利問題。被貶儋州時,帶領鄉民挖鑿東坡井,解決當地飲水難題,還指導村民開鑿雙泉,為當地提供長期穩定的飲用水源。
再堅硬的石碑,也有被侵蝕的一天;再璀璨的帛書,也有被腐爛的一天;再耀眼的官位,也有被遺忘的一天,只有百姓口口相傳的故事,才會恒久流傳。

三
每一個浪漫的故事,每一段優美的詩行,往往都藏著最殘酷的現實。
讀完余秋雨的《黃州突圍》,再讀“人間有味是清歡”的詩句,優雅的背后是對世事的掙扎。蘇東坡的詩行,本該寫在山河大地間,卻因屢遭貶謫,閑賦在野,幾無用武之地。他的一腔雄心抱負,只能化為對一粥一菜的關心。
蘇東坡被貶期間,寫下的所有詩詞,都藏著窮困、孤獨和無奈的現實。
被貶黃州時,他只有一份微薄的俸祿,一家老小二十余口的花銷成了一大難題。
他在寫給章惇的信中說道:
黃州偏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廩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
在寫給秦觀的信中說道:
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
除了饑寒,精神上的孤寂是更大的折磨。到了黃州后,那些曾經的摯友,一個個唯恐避之不及,紛紛與他斷絕書信往來。他給朋友寫的信,大多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于是,他只能與漁民、農夫結交,借山水自然遣愁。
我初讀這些內容時,雖然十分心塞,但同時又無比慶幸。我慶幸那些與蘇東坡斷絕了書信往來的人,如果沒有他們的疏離,蘇東坡可能不會借山水遣懷,也就不會有《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篇流傳。
蘇東坡繼續被貶,黃州之后是杭州,杭州之后是惠州,惠州之后是儋州。比起黃州,儋州的生存環境惡劣十倍、百倍。
眾所周知,宋時的海南島(儋州)乃是域外之地,不僅是文化層面的邊緣地,也是主流經濟發展之外的荒涼地。交通不便,物質匱乏,與中原幾近隔絕。用蘇東坡的話說,就是“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
但蘇東坡有韻而豪,毫無頹喪之意。在被貶海南途中,與弟弟蘇轍相遇時,他做了一篇《九嶷吟》:
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
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
天豈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誰作與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他沒有傷感,沒有哀怨,沒有憤懣,他那顆“為生民立命”的道義之心,不因仕途的順逆而有所改變。他將海南島視為自己的“故鄉”,不僅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傾盡全力地為這片土地拋灑熱血,設帳講學、關懷疾苦、注經寫詩……
我從不歌頌苦難,但我歌頌直面苦難時的超邁精神。就像魯迅先生說的:“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在我心里,蘇東坡就是這樣的猛士。
我想,此時的蘇墳也應該下著秋雨,一位清癯的老者,披著蓑衣,帶著斗笠,在雨中信步前行,任意東西,大聲吟唱著“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詩句。
于我而言,蘇東坡不是一座雕塑,而是一個可親的、活生生的人。他一直活著,從未離開,他在秋雨中散步,在秋雨中蹙眉,在秋雨中狂笑,他的身影疊印在每一寸光陰里。
四
寫這篇文章時,我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是三蘇園?只有想明白這個問題,我們才能知道為什么要拜謁三蘇園?
我想,上述文章已經給予了很好的回答——三蘇園是一種文化符號,一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文化符號,而這種文化符號乃是宋代士人的精神風尚,只不過集中體現在以蘇軾為代表的三蘇身上。
蘇東坡的故事,之所以能夠穿越千年,打動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根本原因在于他受這種士人文化的熏陶,于人生逆境中,勇于舍棄小我,而實現大我。正如他在《九嶷吟》中寫的那樣:“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
如今,我們大部分人早已喪失了這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文化精神,我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個人的榮辱得失上,我們會因一時的挫折而頹喪,我們會因一時的貶降而驚恐,我們會因一時的不順而憂心,任何一個小小的挫折都會成為無法逾越的高山。
失眠、抑郁、貪婪、自甘墮落......一切小我的惡果,都在生活中輪番上演。因此,我們需要的不是蘇東坡,而是蘇東坡心中的那份“道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