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圣四年(1097年),花甲之年的蘇東坡再遭貶謫,責授瓊州別駕,安置于昌化軍(今海南儋州)。這里是他貶謫生涯的最南端,亦是當時中原士人眼中“鳥飛猶是半年程”的蠻荒之地。但他并未沉淪,以豁達胸襟在此度過兩年余光陰,開壇講學、教化民眾,為瓊島播撒下文化火種,這段歲月也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段跨越時空的精神傳奇。
同年四月,蘇東坡攜幼子蘇過踏上赴儋之路。彼時的儋州生存條件極為惡劣,“食無肉、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他最初寄居于官舍,后遭驅逐,便在城南桄榔林中搭建茅屋棲身,自名“桄榔庵”。幸得昌化軍使張中欽慕其品行,常與之飲酒對弈;鄉鄰們也紛紛送米相助,幫他修繕茅屋。更令人動容的是,九旬老友吳子野兩度跨海探望,還及時帶來了元符三年(1100年)大赦北歸的消息,這份份善意成為他逆境中的精神支撐。
蘇東坡本就嗜酒,在儋州期間曾效仿黎族百姓,以天門冬釀制美酒,常與鄉鄰友人小酌盡興。這份與黎民同樂的愜意,被他盡數寫入《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中“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一章,更是生動記錄了“醉酒循牛糞找家”的趣聞。一次,他受邀赴黎子云、威徽等四位黎族鄉鄰家中宴飲,酣醉而歸時天色已暗,鄉間小路藤蔓交織、竹刺橫生,正如詩中所寫“步步迷”。半醒半醉間,他向身旁黎民問路,全無文豪架子;茫然之際,忽憶起出行所乘之牛沿途留下的牛糞(即詩中“牛矢”)痕跡,便循著痕跡摸索前行,最終順利回到“牛欄西復西”的桄榔庵。詩中“家在牛欄西復西”一句,既精準點明居所方位,又帶著酒后憨態,恰是你此前提及“家在西復西”的出處,堪稱這段海南歲月的鮮活寫照。
這首組詩的另外兩首,同樣飽含瓊島鄉野的溫情意趣。“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描繪了他獨行途中,三位梳著總角的黎族小童以蔥葉為笛,吹奏樂曲熱情迎送他的場景。他借曾皙“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典故自寬,告知世人縱使身處天涯,溪邊清風亦可帶來心靈自在,不必深陷貶謫之苦。另一首“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則記錄了兩段鄉鄰交往趣事:詩中“符老”是當地一位姓符的老者,蘇東坡常與他閑談,詩中調侃他風情未減卻年華已老;“春夢婆”則是儋州一位普通老婦,一次二人閑談人生起落,老婦一句“世事如作春夢,何足掛齒”的通透之言,讓蘇東坡豁然開朗。后來他想換扇,便特意尋至春夢婆處,還在詩后注解“是日復見符林秀才,言換扇之事”,足見這段交往的難忘。這些趣事讓鄉鄰們更感其豁達風趣、平易近人。
即便身處困境,蘇東坡的創作熱情仍未消減,在海南留下了大量詩文與學術著作。詩文代表作有《縱筆三首》《儋耳》等:《縱筆三首》中“報道先生春睡美”一句,以詼諧筆觸消解貶謫愁苦,竟間接促成了他的北歸;《儋耳》則以雄奇筆觸描繪海南壯麗風光。此外,他還在此間修訂完成《易傳》《書傳》《論語說》三部學術經典,這些作品既是他精神世界的寫照,更是研究宋代文學、思想及海南古代歷史的珍貴資料。
蘇東坡與黎民的溫情交往遠不止于此。一次他在城中偶遇深山黎族賣柴郎,二人語言不通,賣柴郎見他衣衫單薄,便主動贈送吉貝布為他御寒,這份跨越語言的善意讓他感念不已。元符三年六月,蘇東坡遇赦北歸,離開昌化軍時,鄉親們紛紛攜土特產前來送行。他感動之余寫下“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的詩句,將對這片土地的眷戀抒發得淋漓盡致。次年,他病逝于江蘇常州。短短兩年多,蘇東坡從艱難求生到躬身教化,用腳步丈量瓊島,用真心貼近百姓,為這片土地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蘇東坡對海南的核心貢獻,在于開啟了文化教化的先河。在他到來之前,海南“民不知學”,鮮有士人參與科舉。他不顧年邁體衰,毅然開壇講學,廣收門徒,瓊山學子姜唐佐便是其得意弟子。他親自為姜唐佐指點詩文、批改課業,還贈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予以激勵。后來姜唐佐果然不負期許,考中舉人,打破了海南無舉人的歷史紀錄。他與鄉賢黎子云交往甚密,曾捐錢為其修繕茅屋,取名“載酒堂”,如今這里已成為東坡書院的核心,延續著千年文脈。同時,他積極推廣中原農耕技術、倡導挖掘水井避疫(今儋州“東坡井”尚存),還主動學習方言融入當地生活,推動了中原文化與海南本土文化的交融共生。
蘇東坡的海南歲月,讓后世對他更添敬意。明代學者丘濬一句“東坡不幸海南幸,海南幸因東坡來”,精準概括了他與海南的深厚羈絆;清代詩人袁枚亦賦詩肯定他貶謫途中堅守氣節、潛心治學的精神。他在海南修訂的學術著作,對宋明理學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海南當地,蘇東坡更被尊為“文曲星”,桄榔庵、東坡井、東坡書院等遺跡至今完好保存。如今,“東坡文化”已成為海南重要的文化符號,既滋養著瓊島百姓的精神世界,也為當地文旅融合發展注入了強勁動力。
回望蘇東坡的海南歲月,所見并非貶謫悲歌,而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是“為生民立命”的家國情懷。他以年邁之軀,在蠻荒之地播撒文化火種,讓文明之光照亮瓊島。時隔千年,他的精神依然在海南傳承不息,成為跨越時空的文化紐帶,融入瓊島的山山水水,成為華夏文明中一道永不褪色的人文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