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故人歸無家,欲卜西湖鄰。”蘇軾在送別友人時寫下的詩句,道盡了對杭州的眷戀與歸屬感。這座浸潤著湖光山色的江南古城,是蘇軾仕途生涯中最溫暖的港灣,也是他為民情懷與文學才情盡情綻放的舞臺。蘇軾一生兩度任職杭州,前后歷時五年,從熙寧年間的通判到元祐年間的知州,他以治世之才滋養一方水土,用生花妙筆描摹湖山勝景,留下了蘇堤春曉、三潭印月的千古勝景,也留下了百余篇膾炙人口的詩文,成為杭州千年文脈中最璀璨的印記。
一、熙寧四年:初臨錢塘,寄情湖山的通判時光
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因反對王安石新法,又遭諫官無端構陷,蘇軾主動請調外任,遠赴杭州擔任通判一職。彼時的他,雖滿懷政治抱負卻仕途受挫,心中滿是失意與彷徨,而杭州的湖光山色與人文風情,恰好成為慰藉他心靈的良藥。在杭州通判任上的三年(1071年—1074年),蘇軾雖為副職,卻始終勤勉履職,協助知州處理政務,深入民間體察民情,同時也沉醉于西湖的四時美景,寫下了大量描繪杭州風光的詩文。
初到杭州的蘇軾,便被西湖的靈秀所折服。他常與友人泛舟湖上,把酒臨風,將對西湖的喜愛融入筆墨之中。熙寧六年(1073年)正月,蘇軾與知州陳襄同游西湖,恰逢天氣由晴轉雨,晨曦中的湖光與暮雨里的山色形成鮮明對比,觸動了他的詩興,遂寫下《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中第二首“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以西施喻西湖,將西湖晴雨皆美的神韻描摹得淋漓盡致,成為詠西湖的千古絕唱,西湖也因此詩贏得“西子湖”的美稱,此句更被后人譽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西湖定評。
除了西湖勝景,杭州的市井風情、山間雅趣也盡入蘇軾詩中。他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寫下“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以生動的筆觸捕捉西湖驟雨初歇的奇景;在《孤山二詠》中描繪孤山的梅與鶴,盡顯隱逸之趣;在《夜泛西湖五絕》中記錄夜游西湖的閑適,“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的詩句,將西湖夏夜的靜謐與芬芳娓娓道來。這段時期的詩作,風格清新明快,充滿對自然之美的熱愛,既消解了仕途的煩惱,也奠定了他與杭州的深厚情感基礎。同時,蘇軾也未忘卻民生疾苦,在協助治理杭州期間,他關注水利建設,參與疏浚城內六井,為解決民眾飲水問題出謀劃策,初步展現了他的治政才能。
二、元祐四年:再守錢塘,力興民利的知州擔當
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歷經烏臺詩案的磨難與黃州、登州等地的貶謫,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之職再次來到杭州,出任知州。此時的他,已年過五旬,人生閱歷更為豐富,治政理念也愈發成熟。重返杭州的蘇軾,看到的不僅是依舊秀美的湖山,還有百姓面臨的諸多困境:西湖淤塞嚴重,葑草淤積達百公頃,湖水干涸時甚至龜裂,不僅影響灌溉與航運,更威脅到民眾生計;早年疏浚的六井已然廢壞,百姓飲水再度陷入困境;加之浙西地區遭遇水旱災害,饑疫肆虐,民生凋敝。面對這些難題,蘇軾挺身而出,以“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擔當,推行了一系列惠民舉措。
治理西湖是蘇軾此次任職的重中之重。他深知西湖對杭州的重要性,在給朝廷的奏章《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中直言:“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在獲得朝廷批準后,蘇軾自籌經費,發動軍民二十萬人展開西湖疏浚工程。為解決疏浚出的大量淤泥,他創新性地提出將淤泥筑成一道長堤,橫貫西湖南北,堤上修建六座石橋,便于行人通行,堤岸遍植桃柳芙蓉,春日桃花綻放,柳絲依依,夏日荷葉田田,荷風送香,“蘇堤春曉”的雛形就此形成。同時,他在西湖中央設立三座石塔,劃定水域界限,禁止民眾在塔內種植菱藕,防止西湖再次淤塞,這三座石塔便是如今“三潭印月”的前身,為西湖“兩堤三島”的景觀格局奠定了基礎。
在水利治理之外,蘇軾還著力解決民生難題。他再度修繕城內六井,采納精通水利的僧人子珪的建議,以瓦管替代易腐的竹管,外用石槽圍裹保護,科學延長了六井的使用壽命,確保杭城民眾用水無憂。面對饑疫災情,他慷慨捐出私款五十金,又撥官錢兩千貫,創立了杭州史上首家公立醫院——安樂坊。安樂坊配備專業醫生,每日走街串巷為患者送藥送糧,幾乎做到了不遺棄一人,有效緩解了疫情帶來的災難。此外,蘇軾還主持疏浚茅山、鹽橋二河,打通江湖航運,便利了物資運輸與民眾出行,一系列舉措讓杭州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也讓他贏得了萬民愛戴。
三、詩文傳世:湖山為媒的情感寄托
如果說第一次任職杭州時的詩文多是對湖光山色的贊美,那么第二次任職期間的作品,則更多融入了為民理政的感悟與對民生疾苦的關切,情感更為厚重深沉。在治理西湖的過程中,蘇軾寫下《開西湖》一詩,記錄工程的艱辛與成效,“我在錢塘拓湖淥,大堤士女爭昌豐”,字里行間滿是對工程完工的欣慰與對百姓安居樂業的期許。面對災情,他在《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中抒發對百姓疾苦的憂慮,“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蘇”,盡顯悲天憫人的情懷。
除了紀實與抒情之作,蘇軾依舊保持著對杭州美景的熱愛。他在《湖上夜歸》中寫下“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籃輿乘興出,薄暮入空倉”,記錄夜游西湖后的閑適心境;在《江神子·江景》中描繪“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的西湖晚景,意境優美,令人沉醉。這段時期的詩文,將自然之美、治政之責與人文情懷完美融合,成為蘇軾文學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據史料記載,蘇軾在杭州期間共留下百余篇詩詞文賦,每一篇都承載著他對這座城市的深情,也讓西湖的山水因文學的滋養而更具韻味。
四、千年回響:跨越時空的精神傳承
元祐六年(1091年),蘇軾離任杭州時,百姓含淚送別,杭城家家懸掛他的畫像,飲食必祝,更在西湖邊為他修建祠堂,以表感念之情。蘇軾為杭州留下的,不僅是蘇堤、三潭印月等物質遺產,更有“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與豁達樂觀的人生態度,這些精神財富跨越千年,至今仍在影響著杭州。2011年,“杭州西湖文化景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其中便凝聚著蘇軾的生態智慧與人文貢獻。
如今,漫步蘇堤,春風拂面,桃柳依依,游人如織;遠眺三潭印月,湖中石塔靜立,倒影婆娑,皆是蘇軾當年功績的見證。杭州人親切地稱蘇軾為“老市長”,每年蘇軾誕辰,西湖邊都會舉行宋風雅集活動,再現宋代茶藝、煮酒宴等場景,民眾在詩詞歌賦間,緬懷這位與杭州結下不解之緣的文豪。蘇軾與杭州的故事,早已超越了個人與城市的羈絆,成為一段跨越千年的文化佳話。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蘇軾的詩句早已融入西湖的山山水水,成為杭州最鮮明的文化符號。他用五年時光,滋養了杭州的水土;杭州用湖山美景,慰藉了他的心靈。這份相互成就的情緣,歷經千年風雨,依舊熠熠生輝,成為后世文人與城市精神共鳴的典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