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一場震動朝野的“烏臺詩案”,將正值仕途中段的蘇軾推向了生死邊緣。彼時,王安石變法推行正酣,新舊黨爭愈演愈烈,蘇軾因對變法中的激進舉措心存異議,常以詩文針砭時弊,卻不料被政敵羅織罪名,以“謗訕朝廷”之罪投入御史臺獄。獄中百日,他屢遭逼問,甚至寫下絕命詩與家人訣別,歷經九死一生,最終在多方友人營救及宋神宗的默許之下,于元豐三年(1080年)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這一官職品級低微,且?guī)в斜O(jiān)視性質,無權參與政務,俸祿更是微薄到難以維系家用。從繁華汴京的朝堂重臣,淪為偏遠黃州的戴罪之臣,這場貶謫堪稱蘇軾人生的“斷崖式墜落”,卻也意外開啟了他精神世界最富深意的修行之旅。從元豐三年正月抵達黃州,到元豐七年三月奉詔移任汝州,蘇軾在這座長江邊的小城,度過了整整四年零兩個月的時光。這段歲月里,他褪去了朝堂的浮躁與功利,在鄉(xiāng)野的煙火與困頓中沉淀心性,在孤寂的堅守與思考中迸發(fā)才情,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一系列千古名篇,完成了從“蘇軾”到“蘇東坡”的精神蛻變,也為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一段不朽的傳奇。
初抵黃州的蘇軾,處境之狼狽遠超想象。他帶著妻子王閏之、幼子蘇過及幾名仆從,倉促落腳于黃州城東的定惠院。這座寺院偏僻簡陋,院內草木荒蕪,房間狹小陰暗,與他在汴京的官邸有著天壤之別。更讓他焦慮的是生計難題,團練副使的俸祿微薄,僅夠勉強果腹,一家人常常要精打細算才能維持基本生活。比物質困頓更難熬的,是政治上的壓抑與精神上的孤獨。“烏臺詩案”的陰影如影隨形,他深知自己仍處于朝廷的監(jiān)視之下,言行舉止皆需謹慎,不敢輕易與人交往,生怕再次招致禍端。平日里,他大多閉門不出,唯有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漫步于定惠院旁的江邊湖畔,借清冷的月色與蕭瑟的江風排遣內心的苦悶與悵惘。這段時期的詩作,也深深烙印著清冷孤寂的基調,字里行間滿是無人理解的落寞與堅守。《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便是此時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詞中的“缺月”“疏桐”“漏斷”,勾勒出一幅清冷寂寥的夜景,而“幽人”與“孤鴻”則是蘇軾彼時心境的精準寫照。“幽人”點明了他與世隔絕的處境,“孤鴻”則象征著他高潔孤傲的品格。那只受驚后回頭張望的孤鴻,即便“揀盡寒枝”,也不肯隨意棲息于不適宜的枝頭,正如蘇軾即便身處逆境,也不愿為了茍且而與世俗同流合污。這份堅守背后,是無人能懂的“恨”——恨政敵的構陷,恨仕途的坎坷,更恨自己的才情竟成了招致災禍的利器。這份復雜的情感,在寂靜的沙洲夜色中愈發(fā)濃烈,也讓這首詞成為蘇軾黃州初期心境最真實的記錄。
在定惠院居住半年后,蘇軾遷居至城南的臨皋亭。這里臨近長江,視野開闊,風景稍好,但生活困頓的現(xiàn)狀并未改變。為了擺脫生計困境,也為了尋求內心的安寧,蘇軾在黃州知州徐君猷等友人的暗中幫助下,開墾了黃州城東一片廢棄的荒地。這片荒地位于一片東坡之上,土壤貧瘠,雜草叢生,開墾起來極為費力。蘇軾親自帶著家人下地勞作,翻土、播種、澆水、施肥,從一個不諳農事的文人,逐漸變成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春種之時,他頂著寒風播種;夏耘之際,他冒著酷暑除草;秋收時節(jié),他帶著家人收割晾曬。田間勞作的艱辛不言而喻,他的手掌磨出了厚繭,皮膚被曬得黝黑,但這份勞作卻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踏實與自在。他不再執(zhí)著于朝堂的得失榮辱,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腳下的土地、身邊的草木與尋常的煙火人間。在與自然的相處中,在與淳樸百姓的交往中,他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為了紀念這段田園生活,他給自己取了“東坡居士”的別號,這一稱號不僅標志著他生活狀態(tài)的轉變,更意味著他精神世界的覺醒。這段時期,他的詩作風格也逐漸擺脫了初期的清冷孤寂,變得豁達明朗,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與對生命的深刻思考。《東坡》一詩便生動描繪了他的田園生活與心境:“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雨后的東坡,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月色清明皎潔,市井間的行人早已散盡,唯有他這個“野人”在田間漫步。不要嫌棄坡頭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他卻偏愛在小路上行走時,拐杖敲擊地面發(fā)出的“鏗然”聲響。這首詩沒有絲毫的抱怨與苦悶,取而代之的是對田園生活的熱愛與滿足。那“鏗然”的曳杖聲,不僅是他行走的腳步聲,更是他擺脫精神枷鎖后,內心豁達坦然的心聲。除了《東坡》,他還寫下了《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魚池上》等諸多描繪田園風光與農事生活的詩作,字里行間都洋溢著對自然的親近與對平凡生活的珍視。
黃州的山水,不僅滋養(yǎng)了蘇軾的身心,更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成為他精神世界升華的見證。長江的奔騰不息、赤壁的雄奇險峻、西山的清幽靜謐,都化作了他筆下的文字,承載著他的思考與感悟。元豐五年(1082年),是蘇軾在黃州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這一年,他的思想已然成熟,才情肆意揮灑,寫下了多篇震古爍今的名篇佳作。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正值孟秋,天氣微涼,蘇軾與友人楊世昌、潘丙等人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彼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光皎潔,灑在江面上,如繁星點點。友人吹簫,蘇軾飲酒,酒至酣處,觸景生情,寫下了千古名篇《前赤壁賦》。這篇賦文以主客問答的形式,將寫景、抒情、議論完美融合,探討了宇宙與人生的深刻哲理。文中,客人感嘆人生短暫、命運無常,“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悲嘆自己“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無法像古代英雄那樣建功立業(yè),只能在貶謫中消磨時光。而蘇軾則以豁達的心態(tài)予以回應,提出了“變與不變”的辯證觀點:“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在他看來,從變化的角度看,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在瞬息之間變化不已;從不變的角度看,世間萬物與人類本身都是永恒存在的,不必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他還認為,天地之間的萬物,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份對自然之美的珍視,對生命本質的通透理解,讓他徹底擺脫了貶謫的苦悶與人生的迷茫,實現(xiàn)了精神的超脫。同年十月十五日,蘇軾再次與友人游赤壁,此時已是孟冬,氣候寒冷,秋風蕭瑟,江濤洶涌,與七月的清幽景象截然不同。岸邊的草木枯黃,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派蒼涼悲壯之景。觸景生情,蘇軾又寫下了《后赤壁賦》。與《前赤壁賦》的清雅曠達不同,《后赤壁賦》的基調更為蒼涼,文中對景物的描寫更為雄奇險峻,“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寥寥數(shù)字便勾勒出一幅驚心動魄的冬夜赤壁圖。文中還加入了“孤鶴化仙”的虛幻情節(jié),更添了幾分神秘色彩。但即便如此,賦文中依然蘊含著蘇軾對人生的深刻思考,他在蒼涼的景象中,進一步體悟到生命的無常與堅守的意義,與《前赤壁賦》的哲理思考形成了呼應與補充。
元豐五年的中秋,對蘇軾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這是他被貶黃州后的第三個中秋,遠離親人,漂泊異鄉(xiāng),心中難免充滿對弟弟蘇轍的思念之情。當晚,月色皎潔,蘇軾與友人在臨皋亭飲酒賞月,酒至酣處,望月思親,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這首詞開篇便氣勢恢宏,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問句,將對宇宙的追問與對人生的思考融為一體,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緊接著,他想象著天上的宮闕:“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份對天上仙境的向往,暗含著他對現(xiàn)實處境的不滿,但“高處不勝寒”的顧慮,又讓他意識到仙境的虛幻,最終得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結論。這份對人間煙火的眷戀,彰顯了他對生活的熱愛與堅守。下闋中,他將思緒拉回現(xiàn)實,“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月光流轉,照在朱紅的樓閣、雕花的門窗上,也照在無法入眠的自己身上。他由月的陰晴圓缺,聯(lián)想到人的悲歡離合:“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份感悟,充滿了辯證思維,他明白,悲歡離合是人生的常態(tài),就像月的陰晴圓缺一樣,自古以來便無法兩全。最終,他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愿收尾,將對弟弟的思念升華為對天下所有人的祝福,盡顯豁達的胸襟與真摯的情感。這首詞兼具豪放與婉約之風,既有對宇宙人生的宏大思考,又有對親人的細膩情感,成為中秋詠月詩詞的千古絕唱。除了這首詞,《念奴嬌·赤壁懷古》更是將蘇軾的豪放才情與人生感悟推向了極致。元豐五年的某個秋日,蘇軾來到赤壁古戰(zhàn)場,站在長江邊,望著奔騰不息的江水,遙想三國時期的英雄豪杰,心中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開篇“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寥寥數(shù)字,便將長江的壯闊與歷史的滄桑融為一體,氣勢磅礴,震撼人心。緊接著,他描繪了赤壁古戰(zhàn)場的雄奇景象:“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巖石陡峭,直插云霄,江水洶涌,拍打岸邊,卷起的浪花如千萬堆白雪,畫面感極強。在這樣的景象中,他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了三國時期的英雄周瑜:“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在他的筆下,周瑜年輕有為,英姿颯爽,手握兵權,娶了小喬為妻,可謂事業(yè)愛情雙豐收。更難得的是,周瑜在戰(zhàn)場上指揮若定,從容不迫,“羽扇綸巾”的儒雅形象,與“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赫赫戰(zhàn)功形成鮮明對比,盡顯英雄風采。然而,在緬懷英雄的同時,蘇軾也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自己空有一腔抱負,卻被貶黃州,壯志未酬,如今已生出白發(fā),與周瑜的英氣勃發(fā)形成強烈反差,心中難免充滿感慨。但這份感慨并未讓他陷入消沉,最終他以“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收尾,將個人的榮辱得失置于歷史的長河中,認為人生就如一場夢境,不必過分執(zhí)著于成敗得失,不妨斟上一杯美酒,灑向江中的明月,寄托自己的情懷。這份豁達與超脫,正是蘇軾黃州歲月精神蛻變的最佳體現(xiàn)。
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接到了朝廷的詔令,移任汝州團練副使。這個消息,對飽受貶謫之苦的蘇軾而言,本應是值得欣喜的,但當他真正要離開黃州時,心中卻充滿了不舍與眷戀。黃州,這座曾讓他飽經磨難、嘗盡艱辛的城市,早已在四年多的時光里,成為了他的精神故鄉(xiāng)。在這里,他經歷了人生的最低谷,見證了世態(tài)的炎涼,卻也在困頓中學會了堅守,在孤獨中完成了覺醒;在這里,他褪去了文人的清高與朝堂的功利,真正貼近了自然,融入了市井,懂得了平凡生活的真諦;在這里,他的思想得以沉淀,才情得以迸發(fā),寫下了無數(shù)不朽的篇章,完成了從“蘇軾”到“蘇東坡”的蛻變。離開黃州之際,蘇軾寫下了《別黃州》一詩:“病瘡老馬不任鞿,猶向君王得敝帷。桑下豈無三宿戀,樽前聊與一身歸。長腰尚載撐腸米,闊領先裁蓋癭衣。投老江湖終不失,來時莫遣故人非。”詩中,他將自己比作“病瘡老馬”,雖已不堪驅使,卻仍感念黃州的收留之恩。“桑下豈無三宿戀”一句,更是直白地表達了他對黃州的眷戀之情。四年多的黃州歲月,對蘇軾而言,是一場修行,更是一次重生。他不再是那個一心追求仕途功名的蘇軾,而是成為了一個豁達、通透、熱愛生活、珍視自然的蘇東坡。黃州的山水滋養(yǎng)了他,黃州的百姓溫暖了他,黃州的歲月重塑了他。而蘇軾也用自己的文字,為黃州賦予了永恒的文化魅力。時至今日,當人們讀到《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篇時,依然能感受到他當年在黃州的心境與感悟;當人們來到黃州的赤壁、東坡等地時,依然能追尋到他當年的足跡。黃州與蘇東坡,早已在歷史的長河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了中國文化史上一段不可磨滅的記憶。蘇東坡的黃州歲月,也告訴我們:人生難免會遭遇困境與挫折,但只要堅守本心,豁達面對,便能在困境中找到出路,在挫折中實現(xiàn)成長,讓苦難成為滋養(yǎng)生命的養(yǎng)分,讓歲月成就更好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