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王劼音的畫，需要一定的藝術和審美基礎，這為很多人走入他的世界設定了技術門檻。恰恰因為這個門檻，讓藝術家有了推動美術史進程的可能性。2025年11月，王劼音短暫的北京之行中，84歲的他獨自站在亞洲藝術中心（北京）展廳內，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良久后，輕輕轉過瘦削的身體說：“我還要做些新變化。”這是最打動《藝術栗子》的一個瞬間。
王劼音最近一次變化，始于到安徽宣紙廠參觀。造紙的原料要經過長期日曬和水沖，吸收大自然的精華，經過層層工序最終置于藝術家案頭。將這些珍貴的紙張隨意丟棄，真的是暴殄天物。同時，他也重新認識了紙張所承載的時間厚度。
于是，王劼音搜集了很多用過的紙——自己的、學生們的、朋友們的。將這些帶有書寫印記與時間痕跡的舊紙歸類，重新裱糊成斑駁且厚重的畫面基底。這些由藝術家隨心定制的材料，成為理想的“畫布”——渲染、涂抹、摩擦、勾勒，最終成為獨屬于他的“山水”。
王劼音《山水BY》 ?紙本綜合材料 ?204×248cm ?2024
王劼音《山水BH》 ?紙本綜合材料 ?186×102cm ?2023
積楮——王劼音作品展
2025.11.22-2026.2.8 ?亞洲藝術中心（北京）
這批作品最早于2024年9月在上海中國畫院美術館個展中亮相，2025年11月21日亞洲藝術中心（北京）個展“積楮”，便以這批作品的創作方法命名——“積”字表明紙張層層裱糊的狀態，也隱含裱糊的動作或過程；“楮”是古時對紙張的雅稱。2020年起，亞洲藝術中心與王劼音展開合作，當年舉辦“天空之后——王劼音水墨新作品展”，這是合作后的第二次個展。
對于基底的處理除了在安徽的靈光一現，更多是王劼音對復雜基底的偏好：“我喜歡在復雜的基底上畫簡單的線條。這個復雜的基底不是一天畫成，而是經年累月慢慢養成，這些簡單的線條同樣是我經年累月學習傳統山水后慢慢悟成。最終山水有了時間的厚度。”
1987年王劼音在奧地利國立應用藝術大學校門口
1998年Unterrabntiz畫家周期間的聯展開幕，州長出席
現代主義之后，哲學與藝術深度融合，而對于中國傳統文人而言，繪畫更多與自身的靈性相關。跟隨西方腳步邁入現當代藝術史進程的中國藝術界，很長時間遭遇自身主體性的迷茫。1986年，45歲的王劼音遠赴維也納應用藝術大學及維也納美術學院訪學，盡管錯過了中國85美術思潮，卻早早在異國受到主體性啟蒙。
域外的學習經歷，為王劼音帶來三重影響。一是要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問題，對正常不過的現象提出質疑；二是近距離觀察了西方現代藝術狀況；三是對中國文化有了一個遠距離的重新認識，認清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永恒價值。
2001年王劼音在江西省寫生
2010年在工作室進行水墨創作
導師沃爾夫岡·霍特教授對他說：“中國文化才是你該研究的課程。”這讓他重新思考一位中國藝術家的根性。直至臨近70歲之時，在長期筆墨實踐與創作實驗的研習中，尤其是一段時間對古畫的臨摹，才讓王劼音真正體味到中國人與西方人趣味的差異。對于任何一位藝術家來說，這都是無比珍貴的生命體驗與創作累積的時間的厚度。
時至今日，現代主義已經不是一種方法，而是一種精神。2007年，從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退休的王劼音轉向水墨創作。媒介只是工具，而讓一張作品成為“活畫”則基于藝術家內心的靈性。這種順其自然卻又思變的藝術態度，剛剛好契合了畫面中的內斂與筆墨的肆意，也是他得以與“大部隊”拉開距離的核心要素。
王劼音《江南園林BJ》 ?紙本綜合材料 ?204×186cm ?2023
王劼音《山水BT》 ?紙本綜合材料 ?153×186cm ?2024
王劼音創作中緩慢且綿長的變化，與歷史長河中悄然巨變的中國繪畫史軌跡相似。精神底色與筆墨趣味在某個節點集中爆發，進而撬動了歷史的進程。在美術史進程緩慢的當下，那些耐得住寂寞的時光，以及看似無用的積淀，恰是日后推動進程的重要注腳。
回到王劼音個體的創作，無論是方法還是形式的選擇，從某些時刻的靈光一現到最終在畫面中實現，生命中的兩種養分起到關鍵作用。第一個就是其最初實踐的版畫，版畫思維與開放性始終貫穿在其創作中。
早年的版畫創作以及此后漫長的版畫教學以及教育實踐，深刻影響了王劼音的創作習慣。“版畫在我的藝術作品中有著很深的烙印，同時誘發我走向另一條路——注重畫面的結構與構成。”王劼音對《藝術栗子》說。
積楮——王劼音作品展
2025.11.22-2026.2.8 ?亞洲藝術中心（北京）
拓印、噴涂、裝飾味、構成感覺……這些因素都是基于版畫經驗。從最初的以“挖”為主要手法，到后來的“填”，在手法的輪回中完成一個完整的創作閉環。此后，對滴痕斑漬、薄涂筆觸與硬筆線條的興趣，幾乎構成了他作品的語言主體。
從點到線，王劼音找到了最適合自己且最具有延展性的元素，這也為他不斷出新、出變創造了無限可能性。及至最新的由方塊拼裝而成的山水系列，在他手里形成萬千變化。若將這些元素視為框架，他可以用千百種排列組合，構建無數具有藝術辨識度的世界。
王劼音《山水BP》 ?紙本綜合材料 ?204×124cm ?2024
王劼音《山水BP》（局部）
王劼音《山水BV》 ?紙本綜合材料 ?204×186cm ?2024
另一種養分則來自藝術家的經歷，他們如年輪一樣纏繞成一棵參天的藝術之樹。從哈定畫室學畫，是西歐的模式；考入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附中，又是蘇聯模式；轉學到上海美專，和杭州的教學環境又很不同；從美專畢業到工廠當了十年工人，后來從上海飛到維也納……人生中的每一段經歷都是送給創作的禮物。
2008年，所有的養分開始發力。67歲的王劼音創作了《古典山水》，從大寫意到重新解構的山水，作品開始有了更為明確的挑戰構成的意圖。2010年前后，以墨點為主要構成的原點系列誕生，這個系列迄今已成為他極具代表性的作品。
王劼音《原點圖像6》 ?紙本水墨 ?69×69cm ?2022
王劼音《原點圖像9》 ?紙本水墨 ?70×69cm ?2022
積楮——王劼音作品展
2025.11.22-2026.2.8 ?亞洲藝術中心（北京）
2014年，方志凌策劃過王劼音在今日美術館的個展，此次再度策展“積楮”。在他看來，王劼音內心是典型的東方人，到一定年齡自然而然回到東方，2007年前的作品情感外放，現在的山水回到更含蓄的表達，這是典型的中國審美，洗盡鉛華、淡進而夢。
原點系列誕生的初衷，正是王劼音摒棄甜美，創造更為拙樸的藝術的出發點。無論是山水還是花卉，甚至是抽象的作品，具體描繪什么并不是第一位的。渾厚與天真恰是他筆墨的意趣，也是色彩的主要基調。
王劼音《訪古之游三》 ?布面油畫 ?60×80cm ?2025
王劼音《訪古之游二》 ?布面油畫 ?60×80cm ?2025
積楮——王劼音作品展
2025.11.22-2026.2.8 ?亞洲藝術中心（北京）
因此，無論是從媒介還是出發點上，如何將王劼音歸類，反而成為一個問題。“至于屬于什么畫種或者畫派，其實與我無關，這是研究者的事。”這樣的灑脫與自然，恰是他順其自然的藝術態度的再現，也是他打破壁壘創造新藝術的前提。在不同手法、材料和表現形式之間跳轉、游移，保有個性的同時，他更在意遵循內心的表達。
曾經有人建議他刻一個模版，來代替手工點點，以減輕“勞動強度”，被他拒絕了。他喜歡自己用筆一個個點出來，每個點的大小、濃淡都有一點不一樣。這樣的創作過程充滿了偶然和手工感，類似于版畫中強調的筆味和刀味。
王劼音《山色之二》 ?紙本綜合材料 ?140×350cm ?2023
王劼音《山色之二》（局部）
積楮——王劼音作品展
2025.11.22-2026.2.8 ?亞洲藝術中心（北京）
王劼音《原點景物7》 ?紙本水墨 ?70×139cm ?2017
積楮——王劼音作品展
2025.11.22-2026.2.8 ?亞洲藝術中心（北京）
將一幅寫實的國畫作品中的具象因素以及筆墨因素，用點加以消解，居然能演變成一幅不可思議的抽象畫，這過程實在太有吸引力。王劼音樂此不疲。一天幾萬個點畫下去，一張畫就像鳳凰涅槃一般，其中包含了時間的維度，呈現了畫面的四維空間。
畫一朵花，最終畫成了山；正面畫不下去了，就反過來畫。這樣的信馬由韁之下，畫面開始呈現新的面貌。這些與古代文人畫漸行漸遠的語言和氣質，正是處于當代的王劼音所期望的。心里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從不在既有美術史框架內，重復前人已經做過的事。
2024年王劼音在工作室
王劼音對繪畫最初的實驗，是從“挖”這個手法開始，不斷簡化具體的圖像，挖掘自己的語言方法，直至挖到美術史的根脈。這些點和線，超越了時代，打通了書寫的趣味。
2025年，84歲的王劼音站在亞洲藝術中心的展廳內，帶著明顯的上海口音緩緩地說，還要繼續變。有的東西畫得多了，就想改變。框架有了，之后就可以千變萬化。
文字｜顧博
圖片｜亞洲藝術中心、王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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