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管成林

(武當山/網絡圖片)
武當山,素有“亙古無雙勝境、道教名山、天下第一仙山”之譽。
幾十年間,我曾三次前往。不為朝拜真武大帝,也不為尋仙訪道,只是機緣如風,一次次將我吹送至它的青峰云霧之間。而最令我記憶深刻的,仍是第一次。
那是一九七三年深秋。營教導員突發興致,帶上我們營部七八個人,直往武當山而去。車子到老營停住,司機說:“山上沒路,就從這里開始爬吧。”教導員接話:“上山六十多里,到頂后再從山背易家大灣下,那邊還有十里。車在那里等。這一上一下,得九個鐘頭。能走的,跟我上;怕的,隨車去山背等。”
我們這一行人,除教導員年過四十,其余皆是二十上下的精壯小伙,我最小,也已十六。既到山前,豈有后退之理?眾人齊聲應道:“我上!”
我們自十堰出發,此時已過上午八點。大家不等號令,便朝山上涌去。起先一段是尋常山路,無階無坎,與我小時候進山砍柴所走的山路沒什么區別。眾人步履輕捷,如山雀躍動。不多時,坡漸陡,路漸窄,石階開始一段段浮現。教導員在后頭喊:“莫急,慢點上,這是武當中線古神道,蠻長的。”
古木參天,雜樹蓊郁。我們經磨針井,過太子坡,踏劍河橋,穿逍遙谷,一路直至紫霄宮。記得那里有座紅軍醫院舊址,就在紫霄大殿一側。教導員一路催促,不許耽擱。途經逍遙谷時,枝頭獼猴桃累累,樹間野栗垂垂,群猴嬉躍林梢,他也只許我們望兩眼:“莫多看,也莫伸手,趕路要緊。”我們這才知道,以前教導員來過武當山,熟悉這里情形。
那時的武當山,在我記憶中,頗有幾分蕭然。石階遍覆青苔,多有殘損斷裂;落葉滿路,堆積道旁,明顯無人清掃。一些景點,包括紫霄宮,蛛網一處處的,灰塵布滿墻體和角角落落。整座山空空蕩蕩,除了我們,再無人跡,傳說中的道人也不見蹤影。
在南巖宮稍歇,吃過干糧,看了龍頭香,教導員又催動身:“難走的在后頭。到金頂還有十里,階陡路險,注意安全。”
果然,此后一路,幾乎都在陡坡峭壁間盤旋。群山連綿,蒼郁接天,山風過耳,呼嘯如訴。日頭漸漸西斜,整座山里除了風聲和偶爾飛鳥掠過的聲響,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幽幽的,帶著幾分野山的清寂。
過榔梅祠、黃龍洞、朝天宮,上、二、三天門,終于抵達金頂之下。眾人喘勻氣息,扶著鐵索,朝著近乎垂直的一百多級石階,一步步向上攀行。
轉眼來到頂上,無人掉隊。教導員也吃力地跟了上來。時近黃昏,云海翻涌,霧繞峰巒,殘照為整座山鍍上一層金紅。金殿矗立天穹,流光溢彩,如夢似幻,仿佛下一秒便有仙道踏云而來。
我們未能久留。教導員領著我們轉身下山。他說:“山背還有十里夜路。一天時間,只能這樣。要想細看,得兩天工夫。”我們這才明白他一路催促的用意。
下山的路輕快許多。及至易家大灣登車返程,四野已沉入墨色。
這以后,時隔二十多年,我又兩次去過武當山。公路已修至南巖宮,不用再從老營起步,登頂的路也只剩五公里,輕松不少。我也漸漸懂得,那年所見的蕭疏,原是時代的印記。
可歲月流洗,偏偏是那第一次,在記憶里愈發明亮。那時走過的,是從老營開始的中線古神道全程;那時遇見的,是洗盡鉛華、最本真的武當;那大山的空曠,高大古木交織成的綠色穹頂,陽光透過樹枝灑下的斑駁光影,苔蘚藤蔓覆蓋的臺階和樹干,空氣中彌漫著的泥土、腐葉與野花的混合氣息,風聲掠過樹梢的沙沙聲,還有那一群野猴......這一切,不曾被修飾,亦無須被解說。它只是那樣坦蕩地鋪展在天地之中,讓人在呼吸之間,忽然對自然生出一種深靜的敬畏,一種豁然的敞開,一種仿佛歸家般的親切。
如今,當人聲再度盈滿山道,當宮觀呈現莊嚴輝煌,我仍會想起一九七三年那個深秋,我們一群人,在一座寂靜的山里,來了場毫無準備卻記住一生的相逢。原來有些風景,要在荒涼處才看見永恒;有些道路,要在跋涉后才能抵達內心。
武當山依舊在那里,云涌霧繞,金頂輝光如昔。而那個秋天的腳步聲,至今仍在我心底,一步一階,清響如初。
2025.12.16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