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標題是來自《現代遠程教育研究》的《從“身體技術”到“技術身體”:現象學視域下元宇宙學習空間的建構轉向》,但講這篇文章之前我們先講一下什么是現象學。
![現象學的觀念(漢譯名著本)[德]胡塞爾著倪梁康譯商務印書館](https://img.dingxinwen.cn/trs/20251117/picture_1990124622993440768.jpeg)
現象學是一門要求“轉向事物本身”的哲學流派,胡塞爾給出了標志性的總原則,“我思我思之所思(ego cogito cogitatum qua cogitatum)”。這句話和“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看上去像但關注點不一樣,笛卡爾強調的是“我思”可以證明“我在”,胡塞爾強調的是,所思內在于思:
思想活動當然都有其思考著的東西,我思是無疑的,所思必定是無疑的,而且所思當然是內在于思中的,而不是外在的。——趙汀陽《不純粹的現象學》
介紹完這句標志性的話,我們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現象學,所思和我思的關系“難道還能是別的樣子嗎?”。我們還得至少再學習一對概念:Noesis和Noema
noesis是我思的意向性活動,noema則是noesis所指向、所構造的思想內容,主要成分是所思的含義(noematic sinn)。胡塞爾制造這樣一個結構是為了說明,雖然noesis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但是它們可以構造著同一個noematic sinn——趙汀陽《不純粹的現象學》
假設你正在花園里看一棵蘋果樹(事物本身)。無論你是“正在看”、“記憶”還是“想象”(Noesis)這棵樹,你意識的核心都指向一個統一的意義——“這棵蘋果樹”。這個“被感知/被記憶/被想象的蘋果樹”就是 Noema。盡管你觀察它的角度(Noesis)在不斷變化,但你始終將其統合為“同一棵樹”的意義(Noema)。
沒有“活動”(Noesis),任何“內容”(Noema)都不會呈現;反之,任何意識“活動”(Noesis)必然會有一個它所指向的“內容”(Noema)。意識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胡塞爾通過區分這兩者,使現象學能夠“懸置”對外部世界是否存在(那棵樹是否真的在那里)的判斷,轉而精確地只描述“意識是如何體驗到世界的”。
現象學在生活中非常好用。“老師說:小明很聰明”,你看了這句話,可以知道小明真的很聰明嗎?可以知道老師說的是對是錯嗎?你不知道,但你其實至少可以知道,“不考慮說謊的情況下,這個老師以為小明很聰明”。你面對所有“某人的某觀點”結構都可以、甚至都被建議改成“某人以為的某觀點”,加“以為”,加“他覺得”的這個過程,就是一個現象學應用過程。
你如果認真讀到這兒,我大概覺得(Noesis)你(無論是誰)對現象學的理解已經超越了大多數聽說過這個詞的人。我“懸置”了你當前的理解水平,用這句話精確地描述,“很多聽說過且對現象學感興趣的讀者,并不知道這些基本概念”。
既然我們知道了,就有能力讀下面這篇論文了。

這篇文章用了唐·伊德(Don Ihde)的技術現象學。我們正好借此看看現象學在胡塞爾以后的發展。
1. 引言:教育元宇宙的機遇與挑戰
隨著人工智能等技術的迅猛發展,“教育元宇宙”已從概念萌芽進入應用探索階段。它憑借虛實融合、人機協同和數據驅動等特性,有望在課程體系、教學方式及教育決策等方面帶來革命性變革。當前研究主要集中于空間建構、具身學習效果和教學場域架構等具體應用層面,旨在“以點帶面”地推動未來教育的智能化升級。
然而,教育元宇宙在實踐中也暴露出諸多技術瓶頸與理論困境:
技術隱憂:現有的元宇宙學習平臺(如Virbela、Edu-Comos)主要依賴視聽反饋,觸覺、嗅覺等其他感官設計尚難實現,且缺乏真實世界中的即時物理反饋,影響了學習者的沉浸感。
簡單說,設備跟不上,體驗靠腦補。
哲學追問:關于元宇宙學習環境的本體論根基、學習者身體與技術的關系、如何構建更人性的學習空間等核心問題尚未得到解答。單純的技術主義或人文主義視角均難以觸及其底層邏輯。
元宇宙不只是軟硬件的堆料,而是一種新的學習空間的構建。
為解決這些問題,本分析引入技術哲學家唐·伊德的技術現象學思想,旨在揭示身體與技術在元宇宙中的深層關系,為優化未來學習環境設計提供新思路。
2. 核心理論轉變:從“身體技術”到“技術身體”
元宇宙中身體與技術的關系,經歷了從傳統相互規訓到協同共生的深刻演變。
2.1. 傳統范式:“身體技術”(Body Technology)
“身體技術”由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于1934年首次提出,其核心觀點如下:
身體技術指社會以傳統方式教化人們使用自己身體的方法。身體本身被視為一種最本源的技術手段。
關系本質:身體與技術之間是相互利用、相互規訓的關系。社會文化對身體行為進行規訓,個體通過習得的身體技術來適應社會(如學習外語、游泳、禮儀)。
身體地位:身體具有優先于技術人工物的地位,但該理論中的“身體”缺失情感,忽視了其能動性。
在傳統視聽教學中,幻燈片、電視機等技術被用來刺激學生的視聽感官。這一階段本質上是“身體技術”的哲學形態,教學技術的使用者通過后天馴化達到熟練掌握的“上手”狀態。
2.2. 新興范式:“技術身體”(Technological Body)
“技術身體”是唐·伊德為代表的現象學進路的核心概念,用以解釋虛擬世界中身體與技術的新關系:
技術身體指因技術得以擴展、被具體化的身體。技術不再是外在于人的工具,而是與身體共同參與對世界經驗的感知。
關系本質:身體與技術之間是彼此擴展、融合共生的雙向建構關系。人在使用技術時也在被技術使用;技術在適應身體的同時也在反向馴化身體。
核心特征:隨著智能技術自主性的增強,“人—技術”關系呈現出一種主體間性,人與機器的界限被消弭。
在教育元宇宙中,身體和技術形成雙向賦能的“技術身體”形態。傳感技術模擬物理感知,3D建模構建教學場景,技術具身化加強了學習者的具身認知,推動學習空間向人性化、智能化升級。
3. 唐·伊德的技術現象學框架
伊德的理論為理解和建構元宇宙學習空間提供了關鍵的分析工具。
3.1. “三個身體”理論
伊德將身體劃分為三個維度,揭示了其在世界中的多重存在:

身體一(Body One):物質身體。指具有運動感、知覺性和情緒性的肉身,是梅洛-龐蒂現象學意義上的身體。
身體二(Body Two):文化身體。指在社會性、文化性內部被建構和規訓的身體,呼應了福柯的后現代思想。
身體三(Body Three):技術身體。指以技術或技術人工物為中介建立的身體,它貫穿并融合了“身體一”和“身體二”。
這一理論表明,“技術身體”既擁有物質性,又具備社會文化性,技術在其中扮演了改造和建構身體的關鍵角色。
3.2. 超越“具身”與“離身”之爭
關于虛擬現實中身體的形態,學界存在“具身”(Embodied)與“離身”(Disembodied)的爭論。
離身論:伊德和德雷福斯等人認為,由于活生生的身體缺席,虛擬現實本質上是“他者視角”的體驗,缺乏共同參與和風險承擔,因此是離身的。
具身論:安德魯·芬伯格(Andrew Feenberg)等人批判了伊德的觀點,認為技術可以“延展”身體的知覺和功能,網絡交流與書信電話一樣,都是一種具身體驗。“技術身體”理論的出現超越了這種二元對立。
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荀子
它將身體與技術視為同構的雙向共生關系,將身心視為一元整體,打破了傳統機械身體論的思維窠臼,為元宇宙中身體與技術的建構指明了方向。
4. 元宇宙學習空間的“三重空間”建構模型
基于伊德的理論,元宇宙中呈現出一種以技術為中介的“身體—技術—空間”生成邏輯。據此,可將元宇宙學習環境劃分為三重遞進的空間。

4.1. 第一重:真實世界 - 構建物理感知域
這一空間以學習者的肉身在場為核心,強調通過技術手段增強和鏈接感官通道,創造真實可感的學習體驗。
核心理念:具身認知,即知識是身體與環境互動的產物。
建構路向:利用數字孿生技術生成真實世界的投影;通過體感設備和觸覺反饋技術打造情境化交互;借助全息、5G等技術提供高沉浸、低延時的體驗。
實踐案例:美國達文波特大學的“Davenport Global”和同濟大學的“Meta CDI”均模擬了真實的物理空間和功能分區,為學生提供具身學習環境。
4.2. 第二重:鏡像世界 - 重塑社會文化域
這一空間映射并超越了真實世界的社會關系,通過文化身體的數字符號表征,構建新的學習共同體。
核心理念:場域理論,即人的行為受其所處的社會空間影響。
建構路向:利用數據分析技術生成學習者個人數字畫像;通過空間計算和內容生產技術(UCG/AIGC)支持大規模用戶實時協作與交流;形成去中心化、多節點、強關聯的新型虛擬學習社區。
實現效果:學習者的社會身份、情感認同和人際關系在虛擬空間中得到延伸和重構,實現社會文化場域的升維。
4.3. 第三重:理念世界 - 驅動人機協同域
這一空間以技術身體為核心,突破人機邊界,形成人機合一、虛實共生的學習形態。
核心理念:技術與身體互依互存、雙向賦能的共生關系。
建構路向:人工智能(如ChatGPT、文心一言)提供智能導學、智能測評等個性化服務;VR/AR/XR和腦機接口技術孵化出賽博格、數字人等新的虛擬在場形式;學習者以“外主體”身份在數字空間中達到人機協同。
實踐案例:斯坦福大學的“Virtual People”課程,學生完全以虛擬化身在數字世界中完成所有教學活動,實現了人機協同下的自主學習。

5. 結論與倫理審思
從“身體技術”到“技術身體”的范式轉變,為元宇宙學習空間的設計提供了根本性的理論指導。伊德的“三個身體”理論及其衍生的“三重空間”模型,為構建一個融合多元感知、深度交互和人機協同的未來學習環境描繪了清晰的建構藍圖。
然而,在擁抱技術可能性的同時,必須審慎面對其伴生的倫理風險:
技術囚籠:需要警惕隱私保護、數字鴻溝、人機異化等傳統技術風險。
后人類主義挑戰:隨著人機界限模糊,技術治理已上升到碳基與硅基的主體競爭、人類智能與人工智能的價值對齊等深層哲學問題。
最終,建構元宇宙學習空間的核心原則應是以人為本。身體依然是與技術、環境交互的基礎,必須在發展與安全之間尋求平衡,鼓勵技術創新,規范其應用,最終構建一個值得信賴的技術世界。
教育學人說:
論文結束了但我們得回到開頭一下,為了幫助大家理解現象學,我在開頭講了胡塞爾,我們還得再補一下,唐·伊德(Don Ihde)的技術現象學和胡塞爾的有何關聯,這樣才能進一步理解孫田琳子的論文。
胡塞爾認為意向性活動(Noesis)構造了意識對象(Noema),這一點非常正確,不過更值得思考的是一個與此相關而相反的問題,即noema反過來對noesis產生什么樣的意義?我相信這個問題更具哲學感覺。顯然,斷定“cogito構造了cogitatum”這樣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不足以構成哲學思考的,就像斷定“我們通過感官接觸外部世界”一樣不是個哲學問題。——趙汀陽《不純粹的現象學》
胡塞爾為了追求“純粹意識結構”(如 Noesis/Noema),傾向于將物理世界“懸置”起來。伊德認為這是一種“理想主義”偏見。伊德堅持認為,構成我們經驗的“物”(尤其是技術物)本身就是現象學分析的核心,而不應被“還原”掉。
伊德的“技術現象學”或“后現象學”實現了一次關鍵的“物質轉向” (Material Turn)和 “實踐轉向” (Pragmatic Turn)。他不再問“意識的結構是什么?”,而是問:
“當技術‘介入’到人與世界之間時,經驗的結構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伊德的結論是:技術絕不是中立的工具。它會主動地“放大”或“縮小”我們經驗的某些方面,從而重塑我們的意向性結構 (Noesis 和 Noema)。
孫田琳子的文章則是在此基礎之上,討論隨著技術介入到教育場景,我們如何構建更合適的學習空間。
參考文獻:孫田琳子等|從“身體技術”到“技術身體”:現象學視域下元宇宙學習空間的建構轉向
我運營的「教育學人AIED知識社區」目前主要是我的日常分享和三個專欄——「AI時代的教育」、「標準和框架」、「教育學經典講讀」,「當代教學理念潮流」。專欄依托于不同類型的優質資源的分析和解讀(由我和粉絲們共同選出),「日常分享」結合實事和大家的疑問進行更新(如:GPT-5使用心得、不同學者和機構對創新的定義等...)


